亲宝小说>都市情感>野狗徘徊之城>第72章 野狗徘徊之城:02

  按照节气,久安应该进入初冬了。这个季节的黄昏与黑夜之间,短暂得仿佛只有一瞬之隔。

  你喜欢久安吗?

  甘拭尘听见这个问题时,窗外的景色已经开始沾染上夜色。

  他略作思索,微微歪着头说:“谈不上喜欢还是讨厌,大概只是适合吧。”

  “适合?”

  “对啊,你跟我,久安适合我们这样的人生存,不是吗?”

  黄忠宇目光里闪过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声音忽然低下去:“为什么,因为我们同它一样腐烂吗?”

  甘拭尘“啊哈?”一声。

  “这里只有腐臭的烂肉,和一群连这些腐肉都要挣个你死我活的野狗。久安城早就完蛋了,阿火,我们不能跟它一起烂掉!”

  甘拭尘依然是那副轻而淡的语气:“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啊。那又如何,野狗也有野狗的生存方式。”

  “我不是狗——!”

  甘拭尘仿佛吓了一跳:“这不是废话嘛,只是外号而已,谁也没说你真的是。”

  发觉自己的反应太激烈,黄忠宇稍微缓了一口气,苦笑着说:“阿火,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们都不是,也不能是。”

  “我懂,所以呢?”甘拭尘把自己的杯子洗净,擦干,倒扣在操作台上。“你要把久安怎么样?”

  “如果我想把久安怎么样,你会阻止我吗?”黄忠宇反问道。

  刚要张嘴说什么,甘拭尘代替某个纽扣位置的微型紧急通讯器响起一声,震动一下。他愣了一秒才取下来,按下按钮,无声铃的留言简短而急切:“老师!救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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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身上开始出现第一道伤口时,无声铃便知道自己要败。她不敢托大,立即通知其他人护送会长离开。

  如果以百分来计算武力值,那老师净火会是毫无争议的满分,眼前这位则要在八十以上。而自己与他之间的分差,恐怕也有二十之多。

  怪不得老师总是说,“你们在我眼里仅仅是及格罢了。”在久安,除了老师,目前唯一与她能挣个高下的就只有尤善。

  在今天之前,她都以为自己至少可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冒牌货”的下一刀凶猛而来,无声铃的格挡与躲闪已经相当狼狈。上次有赵享载的人和远程狙击共计三对一,对方仍然游刃有余,这次自己怕是凶多吉少。

  “呜……!”

  被刀劲击飞,无声铃从碎裂的栏杆处掉下大堂,勉强稳住身型踉跄落地。脊背传来痛楚,肋骨可能断裂了,腿部遭遇几次重击,单边的外骨骼已经失去作用。无声铃心念一转,一步跃起后朝门外跑去。她想尽可能引开阿虎,为红黛的撤离争取更多时间,同时启动了只有一次使用机会的紧急呼叫。

  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但“冒牌货”的追击只持续了几步便停住,好像有人及时提醒他不要放走真正的目标。他似乎在“听从命令”与“追杀自称净火的学生”之间挣扎,然后不情不愿地放弃,转身即走。

  无声铃心中暗骂,于是高声挑衅道:“我还没死呢!你这个冒牌货!不敢来了吗?”

  可惜对方对这个称谓并不在乎,专心赶往红黛撤退的方向。

  “铃姐我来啦!”一声大喊,许久不见的混血青年挥舞着弧刃双刀,“咚”地一声落在她面前。“星哥让我来帮忙,刚好赶上啦!”

  “别管我!快拖住他,别让他伤害会长!”

  “好嘞!”

  正准备追上去,阿择又被无声铃揪着领子提醒:“他很强,远远超过你我!不要硬碰硬,拖到老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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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拭尘取下失去作用的通讯器,捏碎。

  这是当初与福友会达成合作意向时,与钟怡文达成的额外协议:只要这个呼叫启动,不论任何情况、任何代价都要立即出手帮助福友会。

  只限一次。

  与之相对的,福友会也将不计立场回报他一次。

  虽然一直习惯性携带,但这十年来福友会从来没有使用过,以至于甘拭尘几乎都快忘了它原本的功能。

  “老师……?你不是说不会收弟子吗?”黄忠宇有点意外,“会长……该不会是福友会会长?”

  甘拭尘不情不愿地叹了口气:“那不然还能有谁,你知道我和她之间的关系。”

  黄忠宇哈哈一笑:“被单方面解除婚约的未婚夫嘛。那么,我可以理解为阿火是站在她那一边的吗?”

  “我不站在任何一边,这单纯是代价非常昂贵的交易。”甘拭尘一边说一边从柜台的材料柜里掏出备用包,将新的导航通讯器扣在耳朵上,拉开暗格,一长一短两把刀随之出现,被他利落地扣在腰间。“非要说的话,我只站在我自己这边。”

  他又站定了看着黄忠宇:“或者,我在意的人这边。”

  黄忠宇睁大眼睛,又忍不住垂下头捂住眼睛:“你这个混蛋,不要又害我哭。”说罢抹了一把脸,“借我一身动力外骨骼,虽然不太喜欢那个女人,可我站在你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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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速度,甘拭尘中途更换交通工具走小路,而后又向上以直线距离行进。也幸亏久安是个弹丸之地,跨区到达红黛位置、听见了阿择的吵闹声时,仅仅花了二十分钟不到。

  但这却是两个徒弟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二十分钟。

  阿择始终只能以两步之遥的距离望见阿虎背部,直到红黛的车出现在地面街道。

  明珠酒楼所在地繁华喧闹,建筑物密集且路况复杂,所以单纯以效率来讲,熟练使用外骨骼走高空路线,比地表出行要高效得多。

  “冒牌货”显然对截杀行动驾轻就熟,三支系统破坏长钉“啪啪啪”射入车顶以及前盖,车内的防护即刻失灵。从楼顶一跃而下的同时刀光闪过,削去红黛座驾小半个车身,打滑好几圈撞上街灯才停住。

  司机与身边的保镖当场身亡,红黛半边身体失去知觉,一阵眩晕后,温热的血从脸颊边慢慢流下。

  她骂了一句脏话。

  明珠酒楼虽做好准备应对曲章琮的反扑,却并未料到来人如此棘手。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这样的信心,恐怕施特劳当初也不敢让他假冒净火,一出手便除掉延大安,打破久安多年来的势力平衡。

  阿择赶在他走向红黛的时候及时落入两人中间,没有废话地再次开战。

  能够把无声铃伤成那样的对手,阿择不敢掉以轻心。此时此刻,可不是死他一个人就能了事的情况。所以阿择一直谨记师姐的警告:拖延时间。

  对手很快就看出他的企图,于是攻击越发凶猛迅速,逼得阿择不得不用处全力招架反击。

  福友会护卫车一共三辆十二人,除了三人照顾红黛,其余九人加入战斗。撑到无声铃再次赶来时,已经只剩下两个人,阿择的双刀也断了一把。

  当迎面劈下的刀锋呼啸而来,剩下的一柄弧刃刀也只余一半。

  “老师怎么还不来!再不来我就没命穿上新裤子啦!”阿择急得简直要哇哇大哭,气的无声铃直骂他“吵死了!”

  “没裤子穿你就光屁股。”

  波澜不惊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两人仿若听闻天籁般松了一口气。

  真正的净火来了。

  “还有力气吵,我看你离死还远着呢。过来吧!”甘拭尘优先去查看红黛的伤势,“星漠安排的车就要到了。”见她没有大碍才轻轻抱住那具发颤的身体,轻柔地帮她把长发稍稍捋顺,额外在耳边低语了一句。

  红黛眼波微动,看向他身后的黄忠宇,翘起唇角露出笑容:“嗯,不愧是我红黛的未婚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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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甘拭尘转身面对另一个“净火”,打量他片刻后问道:“小虎,眼睛怎么弄的?”就好像他们二人从未分离过十年的时光,好像昨日还在一起切磋般,那么日常又略带责怪的问候。

  把眼睛伤成这样,还敢说是我徒弟——将担忧包裹在令人生气的抱怨里,再撒上不耐烦的调料,是净火在小队中日常产出的拿手好菜。

  这似曾相识的声音和语气,让阿虎把提起来的刀慢慢放下了。他显得有些疑惑,这个人是谁,我好像认识他,却完全不记得?

  甘拭尘抽出长刀,左右手互换,以刀尖指地:“我教你的起刀式,还记得吗?”这话让互相搀扶回到红黛身边的无声铃和阿择对看了一眼。

  怪不得这个冒牌货对“净火学生”如此敏感。

  阿虎不由自主地跟随他的动作,两人仿若镜像。甘拭尘低身起步,刀锋斜斩,瞬间近身一刀将阿虎击退数步。

  “你慢了。”他转动手腕让长刀在空气中划过优美的弧线。

  再次提刀进攻。

  “我跟你讲过很多次,不能总是模仿我。”

  “你要有你自己的战斗方式,不要照猫画虎。”

  “我可没有这么多破绽。”

  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并未扰乱他的气息,讲话依然是平静中透着不高兴。阿虎的节奏明显乱套,跟不上甘拭尘的动作。

  阿虎还是刚才的阿虎,招式、速度并没减弱,只是换了个更快、更精准、更敏捷的对手。

  两个学生被这差距惊得说不出话,黄忠宇便开口说道:“只有跟更强的人去对照,才发现你们的老师到底有多可怕,是吗?”

  红黛靠在无声铃身上,自己用手帕简单擦去脸上的血迹,自然地接过话茬:“这位是……?”

  “我是那位的老朋友。”黄忠宇笑一笑,“这位想必就是鼎鼎大名的红夫人吧。”

  他刚踏前一步,被无声铃提刀拦住,红黛单手把带血的手帕折一折,伤痛也没有影响她的优雅:“再怎么有名,也比不过您啊。”

  黄忠宇脸上露出些许疑问。看阿择绕到自己身后,两把断刃刀随时戒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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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刀横在脖颈处,阿虎输了。

  甘拭尘难得地流露出算得上温柔的表情,把武器放下,没有防备地靠近他:“小虎,真的不认得我吗?”

  阿虎脸上终于出现一丝人类该有的神态,面对他的问题而焦躁、茫然,近乎求助一般断断续续地问:“你是,谁?我应该,记,可是,想不起……啊——!”嵌在头颅中的电子眼链接突如其来一阵电流,剧痛让他抱着头部跌坐在地上。

  从未在阿虎口中听过这样的惨叫,甘拭尘赶忙蹲下去拢住他的脸颊:“小虎?”但现在的阿虎无法回答任何问题,除了抵御痛楚发出的哀鸣和呻吟,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甘拭尘于是转而面向黄忠宇:“忠宇!如果是电子眼的问题,大猛有没有办法?”

  黄忠宇急切地说:“我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想要靠近,但无声铃的刀始终在面前阻挡。

  甘拭尘突然微微垂下头,叹了口气。

  暂时放开阿虎,踱到昔日的副队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黄忠宇不明所以,“阿火?”

  “你答错了。”

  “什么?”

  甘拭尘拨开无声铃的刀,伸手抚向黄忠宇,对方顺势握住了他的手,他便以额头靠上额头:“你应该说,‘什么大猛,大猛死了啊!’这样才不会暴露得那么快,你说对不对——‘K’先生?”

  他方才一边将红黛乱掉的头发捋向耳后,一边悄然说道:“K”在我身后,看好他。

  黄忠宇瞪大了眼睛,似乎想要辩解,但又放弃了,眼神看起来无辜而哀伤,模糊地问了一句:“为什么呢?”

  是为什么怀疑我?

  还是为什么发现了我?

  亦或者只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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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相信了你三十分钟。”甘拭尘说,“在那三十分钟里,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信任到你有机会杀掉我。哪怕你像现在这样,始终都在戒备我。”

  咖啡馆里的相见,黄忠宇在他怀里哭到站不稳,避开他抚摸脖颈的手掌时,他愿意相信那是巧合。

  所以他又试了一次。

  黄忠宇慢慢松开他的手:“就因为这个?”

  甘拭尘一把反握住:“你始终没有问过我,而我始终都没有说过,我如今的名字是甘拭尘——”但你却知道红黛曾是我的未婚妻。

  “我也没有告诉过你,大猛仍然活着。”但你却对突然提起死去十年的战友毫不惊讶。

  把距离稍微拉开一些,甘拭尘翻过他的手掌,摸到无名指,用力一扭,掌心里多了一截柔软的仿生指套。

  黄忠宇伸出左手,无名指上白骨森然——那只手同当初被黑狗发现时一样,唯独在无名指上没有温度。

  看他的眼神有些凄凉,黄忠宇语气温柔而伤感:“阿火,你知道吗?我真的只有在你面前才会如此破绽百出。”

  甘拭尘点点头:“嗯,我信。”那时悲痛感情确实是真的。

  “你还说,你会跟在意的人站在一起。”黄忠宇仿佛一个企图用过去的誓言,让变心的情郎回心转意的怨妇。

  甘拭尘还是点头:“嗯。”然后提起了刀,“但我没说是你啊。”

  他曾经的副队发出低低的、凄苦的笑声,那笑声又逐渐变大:“我的预料果真没错。阿火,我宁愿你一直是从前那副麻木不仁、对谁都冷漠的样子。否则,你总有一天会背弃我的。

  “阿火,你知道我是从何时决定要杀你的吗?”黄忠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颤抖着说。

  他将左手放在眼前,缓缓伸展开五指:“就在你选择了救我,被赵享载切下这根手指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得忍痛杀你了!”

  甘拭尘没有说话,他不理解。

  当然以他的性格来说,很多人的想法他都不理解,然而眼前之人的想法是格外难以理解。

  红黛却在一旁发出清脆的笑声:“这真是个非常充分的理由。”面对前任未婚夫的疑惑,好心的女明星又补充道,“可不是反讽哦。”

  “老师——!”跟无声铃的惊叫同时发生的,是来自身后阿虎的刺杀。

  短匕首已经从腰侧进入一半,甘拭尘钳住了阿虎的手腕:“你应该瞄准颈动脉或者喉咙,再不济也是太阳穴。”

  黄忠宇一脚踢飞无声铃的刀,“玉山!”

  阿择正欲反击,耳朵却捕捉到细微破风之声,凭借直觉一个闪身,尖锐利器已经擦过他的脸颊刺进地面,又迅速收回。

  神经链接武器像有生命一般缠上黄忠宇的身体,将他拉开攻击范围。操作者熟练地操控它迅速变换形态,精准地击飞阿择掷出的断刀。

  “小虎,走!”黄忠宇毫不恋战,阿虎也启动外骨骼立即撤退。

  他回望了一眼甘拭尘,对方也只是捂着伤口默默地看着他离去,将这最后的对视当做彻底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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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回哪儿?”农玉山问道。

  “先去接曲文梁。”黄忠宇说。

  以最快速度赶回廉价公寓,打开门的时候,曲文梁正在简陋的沙发上喝茶,手边的视频播放器画面停在自己刚被绑架时的模样。

  “久等了,曲二老板。”

  见他来了,曲文梁把播放器关掉,站起来拿起皱巴巴的西装穿上,毫不介意地笑笑:“那么久都等了,又何苦急在这一时。猎人要有耐心,对吧?”

  黄忠宇双手将一头乱发撸到脑后:“所以我们施特劳当初才会在曲家——不,是整个久安,选择了您啊!”

  北千里曾经说过“曲家那位答应合作”,从一开始就不是指曲章琮,而是曲文梁。

  “现在,我们都得各归其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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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得很快。

  从曲章琮的高层办公室往外看,能看到一整条娱乐街,此时已经闪烁着各色霓虹。即使最近城内气氛紧张,客流少了许多,但也到了车水马龙与歌舞喧闹的时刻。

  曲文夺将一叠文件袋扔在侄子桌上,曲章琮看也不看就扫到一边。

  大概也料到他的反应,曲文夺没有落座,而是在窗前站定,说道:“你这位置不错,我二哥这楼风水也好,看起来相当旺财运。”

  “怎么,小叔也想来坐坐看?”曲章琮故意问道。曲文夺到来的目的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个节骨眼儿上曲章琮本可以将他拒之门外,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他这个小叔,除了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只能在俱乐部里吆五喝六,但凡没了福友会和曲文栋的庇护,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干脆趁着红黛自身难保之时,一并解决了吧。

  没想到曲文夺爽快地答应:“好啊!”

  曲章琮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冷笑了好几声:“看来我父亲的产业已经满足不了你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称呼“小叔”,“你该不会以为有福友会撑腰,就可以不用把我放在眼里。”

  “我不仅要兴瑞,要武斗馆,还要整个曲家。”曲文夺继续说。

  曲章琮真的觉得好笑而开始哈哈大笑,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叔叔在他眼里就是在痴人说梦。但曲文夺没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笑完。

  “你是嗑药了吗?”曲章琮微微转头,可怜似的看着他。

  曲文夺并不回答,只是在房间里踱步,仿佛在丈量尺寸:“从施特劳入久安到你登顶久安第一大帮,连半年都没用上,这一路顺得很啊,你不觉得吗?”他不看曲章琮,一边用手杖剑有节奏地敲击地面,一边伸出食指继续说。

  “第一:施特劳初来久安找上你,是看中曲家的什么?第二:你二叔为何如此不遗余力帮你,甚至不惜得罪义海?第三:你父亲为了什么事去找你二叔?第四:为什么被劫持的是你二叔,而不是你父亲?”

  “你想说什么?”曲章琮并不打算给他答案,曲文夺当然也有自己的答案。

  “遇袭当晚,得知你父亲要来,你二叔撤走了家中大部分安保;治安局此前有三起工厂破坏案,碰巧都是半宝石的加工地;更早前有人在久安四处买楼,又碰巧就包含这三处加工地;追溯买主身份,又这么碰巧全都跟你二叔有关系。”

  曲文夺在他面前站定:“你知不知道,八字刀去见你二叔,比见你还勤?”

  曲章琮仔细打量着他小叔:今日的曲文夺,似乎确实与以往有些不同。冷静,沉稳,甚至看起来很聪明,如若将他的问题与答案仔细串联,恐怕真的有些不对味。

  然而纨绔子弟的印象已经在脑海里固定了二十多年,这一时的不同并不能让曲文夺在曲章琮面前直接翻盘,他只会想,这是谁教他的好演技?

  “离间之计已经用在自己家人身上了,你还要我说什么?”曲章琮说,“我只是没想到你这么阴狠,我二叔人还在绑匪手里,你就这样往他身上泼脏水,是真不想让他活了?”

  “那他就别活!”曲文夺突然吼道,“要不然死的就是你!

  “现在全久安的人都知道,与施特劳联手的人是你!让禁药满天飞的人是你!福友会和市政厅要对付的人是你!对抗他们的人也是你!只有你!

  “你父亲就是念及兄弟之情,希望他不要再将你当成傀儡,去找他摊牌才落得这个下场!”

  曲章琮再也听不下去,站起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别仗着自己的辈分就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曲文夺,我可以让你今天再也走不出这个门!”石九早就让人员守在门外,只需他一声令下。

  阿善没有动手,只是握紧刀柄。

  曲文夺此时倒是笑了,笑里掺杂一些嘲讽:“你和我,要是早有这么果决残忍,也不必让我大哥如今躺在医院里。”他把曲章琮的手扯开,把文件袋重新摆在他面前,“我知道你不愿相信,但是没有时间给你慢慢消化。”

  正如那些真相也没有时间给他慢慢消化。

  “今天只要你什么都不做,我也什么都不会做,章琮,此刻你应该去你父亲身边。”

  曲章琮把文件袋扫进垃圾桶。他不会看,看了也不会信,事已至此,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都不能回头,“来不及了,你来晚一步。”他甚至好整以暇地坐回椅子上去。

  就算是错,他也要错到底,曲章琮绝不允许自己有后悔这种行为。

  “杀手早就到了明珠酒楼,那位净火也来不及救下你红姨了。”

  曲文夺看了他半晌,轻声说:“阿善。”阿善立即手起刀落,速度之快让石九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一声没吭便倒在地上。

  曲章琮压根就没想到曲文夺会动手,更没想到他会在自己地盘上动手,惊愕之间已经被阿善将刀架在脖子上。门外传来打斗之声,片刻之后,丙哥开门进来:“这一层清了。”

  “你不会以为我的玫瑰马只是个俱乐部吧?”曲文夺说。

  曲章琮的目光几乎要把曲文夺烧穿,不可置信又咬牙切齿地问:“你要杀我?”

  他年轻的小叔叹了口气:“回家吧章琮,我送你。”

  对峙之间的叔侄,谁都没有发现掉落在地上的手机里有数次未接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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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章瑜再一次把电话放下,打开窗帘看院里巡逻的保安。

  大哥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宅邸防护严密到每三十分钟查看内外状况,没有曲章琮允许任何人不能进出,哪怕她想去诊疗所陪着父亲都做不到。

  曲章瑜无比后悔,为什么那个时候没有给爸爸开门?为什么没有好好地跟他说说话?为什么以前要那么任性?她好害怕就这样失去父亲。

  曲章瑜再一次跑下楼,试图请保安队长放自己出门,然后又再一次失败。

  曲章璞从客房半开半合的门里看着她,曲章瑜忽视他的目光,快步向楼上走去。听他在身后轻声地叫:“二姐。”

  想要装作没听到,却听曲章璞接着说:“二姐,你想去看大伯吗?我……我有办法。”

  曲章瑜因此而停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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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友玲不知道第几次又来找钱金石。

  “有进展了吗?”她只问这一个问题。

  从女儿遇害到以为结案,从发现疑点再到如今调查重启,作为受害者之一的母亲,刘友玲没有睡过一天好觉。

  女儿失踪时她因悲伤过度几乎陷入癫狂,在天佛会寻求安慰和帮助,好不容易等到抓获凶手恢复一些活下去的信心,却又因为追查凶案被卷入追杀,她终于意识到这件事远没有那么简单。

  沉浸在悲愤之中的刘友玲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城市正在经历什么变化,但因为黑帮斗争而不断浮出水面的暗像,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从来不是一件单纯的连环凶杀案。

  这个城市的女儿们,正在成为任人切分、宰割、售卖的商品。

  没有任何一个爱着孩子的母亲,会眼睁睁看着这种兽行的发生。她还记得跟自己一同去高喊治安局不作为的母亲,记得看到女儿尸体后发了疯的母亲,记得看到女儿被虐杀的视频在网络传播,在去网站的路上遭遇车祸的母亲。

  她记得所有无辜的女孩,记得那些跟自己一样失去女儿的母亲,那些被毁灭的家庭。

  所以她不能消沉也不能被动,就算治安局没有结果,就算只剩她一个人记得,她也会追查到底至死不会放弃。

  “您知道,办案的所有细节都是需要保密的。”钱金石给她倒了一杯水,自己则灌下一罐提神饮料后捏扁了瓶罐。

  看得出来,他已经很疲劳了。

  钱金石也许是刘友玲对治安局的最后一点信任了。虽然她知道蒋宝芳同为福友会,虽然她知道福友会从未放弃过追查,但当初蒋宝芳那信誓旦旦已经抓到凶手时的发言,依然让她如鲠在喉。

  “那么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我可以做您的线人,保洁、家政、月嫂、厨娘或者垃圾工,我都可以做!没有人会怀疑一个随处可见的中年妇女!”她颇为急切地说,这些零工也确实都是她谋生的手段。

  在沙天奥、大能天佛会被曝光与施特劳生殖买卖有染时,刘友玲刚在福友会的帮助下逃出乐园,隐藏在城市边缘的殡仪馆。也是从那时起,她参与到福友会的调查之中,开始暗中着手收集相关线索——尤其是曲家的案件相关人员。

  唯一的幸存者、曲家的小女儿从绑架案之后陷入巨大的精神创伤,从此不再接近任何男性;从犯曲章璞因为刺死真凶而受伤,没有受到任何处罚,目前在曲家地产公司工作。

  她不晓得曲家内斗,只知道曲章琮不好惹,如今又与福友会、赵享载势不两立,以钱金石的身份来说怕是一点接近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点她想得倒是没错。

  之前对曲章璞的问讯草草了之,他的回答也疑点重重,案件重启之后钱金石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再次传讯曲章璞。可当下曲文梁失踪,曲章璞被兄长严密保护在家,曲章琮不可能让治安局的人出现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可即使如此,钱金石也不可能让普通民众去冒险,他耐下心来对刘友玲说:“您放心,我们会想办法追查到底,有结果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您的。”

  在钱金石这里走不通,刘友玲也不再浪费时间,一边站起来一边说:“我也有我自己的办法,不会光等着你们治安局的。”

  无奈地把她送出大门,钱金石在冷风中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一些。

  从“艺术家”手臂上的针孔来看,他的注射史不会太短,显然死去的“凶手”并非真凶。而如果他已经成瘾,那么正值打击行动风头上的久安,谁又能如此便捷地拿到毒品?

  “钱警探,你就多多少少也给她点事情做吧。”他回头一看,保洁大婶正把垃圾袋里的水瓶掏出来做分类,眼睛却望着刘友玲消失的方向。“一个当妈的,失去了闺女,她不去做点什么心里不安,放她自己胡来保不齐比做你线人更危险。”

  钱金石叹了口气:“大婶,你再这么耳听八方的,治安局里都不敢用你了。”

  保洁大婶扁扁嘴,收起袋子走了。

  钱金石还是打算从曲章璞身上再突破一下,如果福友会与赵享载这次击败曲章琮,或许——福友会让他突然想到了红黛。

  那个女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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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红黛的受伤程度也不能算太轻。

  一侧手臂与大腿暂时无法行动,头部也需要尽快接受治疗。白星漠的接应很快就到,她被转移到医疗车上,甘拭尘顺便给自己的伤口做了简单止血处理。

  “你不一起去?”看他又拎起长刀也没有上车的意思,红黛不禁问道。即使匕首只进去一半,他的伤也是要仔细缝合的。

  甘拭尘只是答非所问地说:“跟福友会的协议完成了,请记得我会随时要求回报。”然后替她关上车门,启动了外骨骼。

  “狗丢了,得赶紧找回来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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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虎,你很烦。

  阿虎先生,完成你的任务。

  别老跟着我,我不喜欢有人在我身边。

  阿虎先生,完成你的任务!

  完成你的任务——!

  “阿虎、阿虎?”

  脑海中杂音不断交错,让阿虎无法分辨真伪,疼痛和烦躁持续加剧,他终于无法控制地挥出了拳头。

  一个杂音消失了,阿虎便稍微安静下来。

  黑狗眼睁睁看着大猛被揍得跌落在地上,半天都没能坐起来,自己被绑着也没办法帮忙,“你还行吗?”

  大猛拼命咳嗽,脊椎差点儿又断了一次,“还活着呢。”

  没有自我意识的阿虎,太危险了。

  “别对着好朋友挥拳啊小虎,留点力气吧。”

  大猛突然愣住了,他听见了记忆中曾经很熟悉的声音,本以为再也听不见的声音。伴随着声音走进来的,也确实是记忆中的那张脸。

  “副、副队……?”

  走进房间的黄忠宇正把换好的干净衬衫扣上最后一颗扣子。大猛看到了他的白骨无名指,也看到北千里正拿着外套准备为他披上,“您终于回来了,先生。”

  先生?哪个……先生?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但是我现在不想回答,小兔兔。”黄忠宇把椅子拎过来,在黑狗正对面坐下,“他身边总是有相同属性的角色出现,为什么呢?”

  黑狗不说话,只是警觉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好啊,‘新’的狗狗。我是你的上一代,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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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旋涡席卷久安的四十个小时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