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没睡好。”景燃问。
时间是下午两点过十分, 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此时正在酒店大堂里等车来。
燕岁先摇了摇头,又点头, “不算好,很明显吗?”
“嗯。”景燃点头,“黑眼圈很重。”
燕岁有点惆怅,但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好在景燃并不追问。两个人在大堂的沙发上继续安静地等着车。
终于, 叫车软件上蹦出来一条提醒, 司机已经在您的附近。
三十分钟后, 他们到了医院。
风很大, 昨夜大雨的味道还混在风里。
现在前台领了表格开始填,填好之后交给护士,被带去等候区。
然后就是等。
医院是个运行节奏非常慢的地方,哪里的医院都这样。当然了,急诊有急诊的节奏。
二人并肩坐下。
没有人说话。
等候区很安静, 大约有十多个人, 他们或是看杂志,或是静静地放空自己。
偶尔有护士低声又快速地说着什么, 急匆匆地走过这里。等候区的窗下就是急诊,能听见警车和救护车交叉地响着警笛, 进去急诊的时候,医护大声地阐述病人基本情况。
燕岁能捕捉到一点关键词,比如血氧过低, 哪里骨折, 或是中枪。
医院是个充满希望又让人绝望的地方, 接着护士来叫了他们。
两个人一起站起来, 跟着护士一起进去了医生办公室。
这位神经外科专家会说英文,但有些口音,他姓亨德尔。见到两个人后,亨德尔医生首先看向景燃,“接到邮件的时候没想到真的是你。”
景燃:“什么?”
亨德尔医生伸手过来和他握了握,“原本我还很期待在蒙特卡洛的发车线看到你,但今年WRC的参赛车手没有你的名字,我还很疑惑,你明明在采访里说,等你让环塔冠军回到中国人手中之后,就会出来征战世界。结果居然是这样。”
景燃只无奈地笑笑,“是啊,居然是这样。”
亨德尔医生推了推眼镜,“你从前的检查报告我看了,其实最大的问题是肿瘤的位置,之前的医生将它定义成疑似脑干胶质瘤,是合理的,这是一种颅内多发肿瘤,你很年轻,只要……”
“只要取出来。”景燃接上话,“我明白。”
他可太明白了,他倒背如流。
亨德尔医生点头,“让我们去做个核磁共振吧。”
“好的。”
核磁共振已经提前预约过,护士带着景燃去到放射科,燕岁被留在等待区。
做核磁共振要等上一段时间,燕岁折回了医生办公室,“亨德尔医生。”
燕岁走进来,“请问……”
“让我们等结果吧。”亨德尔医生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医生和上帝的区别吗?”
燕岁稍稍愣了一下,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舔了舔嘴唇。
“上帝从不会把自己当成医生。”燕岁回答。
“没错。”亨德尔医生笑了笑,“我整理一下这里的东西,五分钟后我去放射科看他,你在外面等就好。”
燕岁点了头。
但其实这五分钟里,亨德尔医生联络了神经外科的另外两个医生,顺便带了一位精神科医生过来。
四个人汇合后匆匆去到放射科。
核磁共振还没有完全成像,景燃躺在仪器里面,一动不动。他被叮嘱了尽量保持静止状态,以求成像清晰且准确。
亨德尔医生今年还没到五十岁,以他的年纪在神经外科领域创下的成就已然是惊世骇俗,然而即便如此,亨德尔医生还是选择求援同事。
这是个谦卑的医生,他手里的病患是他相当欣赏的人。
放射科医生的电脑正在如同加载网页一样,慢慢出现景燃大脑的立体扫描图像。亨德尔医生攥着拳头,对同事说:“他是个非常棒的赛车手,他第一次参加雷诺方程式就拿到了冠军。”
同事说:“颅内肿瘤吗?”
亨德尔医生:“靠近脑动脉,很近,近到他们找遍了医生,没有人能够开颅。”
另一位同事:“这样的话即便是良性肿瘤也……”
“对。”亨德尔医生说,“即便是良性肿瘤,一直拖着,它也会增大、恶化,到那个时候就……”
很难相信,亨德尔在他医生的生涯里见过无数这样的肿瘤病人,他们没有家族病史,没有不良嗜好,甚至他们居住的环境都是安全且健康的,但他们还是被命运捉弄。
可是当这件事降临到自己熟悉的人的身上,即便是亨德尔医生也不禁唏嘘——怎会如此。
那是个赛车手啊。
很快,扫描成像,放射科医生发出了不妙的声音。
他挪动鼠标给四位医生看,“肿瘤看上去并不大,但它几乎和脑动脉长在一起了。”
“这太令人绝望了。”另一位医生说。
此时,即使是精神科医生都看出来了,“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医生能够挪开人类的脑动脉。”精神科医生说,“这简直是一枚针,刺到哪里不好,偏偏刺进了眼球。”
其实亨德尔医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他扭头看向两位同事,“我们有任何医疗科技能够进行手术吗?”
当事情超出人力的极限,人类就开始寄托于科技。
“呃,我可以去帮你问问外科。”同事说。
亨德尔医生看向精神科医生,“你能跟他聊聊吗?”
精神科医生抿嘴无奈,“亨德尔你要明白,一个已经接受死亡的人,他不再需要心理干预。”
-
上帝不会把自己当成医生。
燕岁反复地咀嚼这句话。
他越坐越冷,从内而外的冷。这种等待让时间无限拉长,感官被放大,他几乎能听见护士台后面电脑主机嗡嗡运行的声音。
这种感觉很不好,他脸色苍白,一夜没睡的神经变得格外脆弱,仿佛一根牙签就能挑断它。
他能感觉到时间在清晰地远离自己,一分一秒。
直到亨德尔医生从斜对面的通道走出来,此时燕岁没有看腕表或是手机,他不清楚前后一共过去了多少时间。只有起身时略微酸痛的两条腿让他知道,他真的僵坐了很久。
他甚至险些踉跄了一下。
景燃已经坐在办公室里了,他神色如常,目光在燕岁脸上,跟着他坐下。
那天,听见亨德尔医生以“非常抱歉”为开头的词之后,燕岁仿佛耳膜涌进了水。
咕噜噜……
然后越来越向下,下沉。
他看见亨德尔医生的嘴唇在开合,可是耳朵里咕噜噜……
接着下沉。
“但我们有一些药物,可以加固景燃的颅内神经,让它们不受肿瘤的压迫影响。”亨德尔医生说,“他不会再眩晕,或是昏迷,这样可以保证他的正常生活,并且可以在公路开车。”
景燃:“好的,谢谢。”
燕岁听到的:咕噜噜……
最后居然是景燃薅着他离开的,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生病的是他。
带着药走出医院,一阵刺骨的寒风把燕岁吹清醒了。
景燃苦笑,“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守着舍就奇怪了。”燕岁也跟着苦笑。
景燃拍拍他后脑勺,温声道:“早就告诉你了,看开点吧。”
医院外面行人很多,这里旁边就是急诊大门,可以供人们在这里临时停车,非常吵。
急诊永远都很热闹,担架床滚轮在地板上极速地冲向抢救室,哔啵作响的警笛。人们的声音急促,来往的车速很快,这里是医院,为了保证马路不会堵塞,两个路口都有交警。
兵荒马乱的医院门口。
燕岁停下了,不再向前走。
已经走到路边的景燃回过头,“你怎么了?”
燕岁摇头。
景燃以为他是还没有从方才的状态里走出来,于是折回去他身前,风把他们的发尾吹向同一个方向。
景燃说:“这件事情,早就已经被盖棺定论了,不是吗?”
“是的。”燕岁点头。
“所以我们该走了,燕岁。”
燕岁摇头,“你说你还有两到八年。”
“对。”景燃说。
景燃深吸了一口气,他目光从燕岁脸上挪开,看了眼后面急诊大门上的禁枪标识。
他似乎是下了什么决定。
一个早在西雅图、早在巴黎、在伦敦就该做下的决定。
一个从秋风萧瑟,拖到春天都快来了的决定。
就是离开他。
当初在海岸线咖啡厅,他就该把那幅速写丢进LOST筐里。
景燃定定地望着燕岁,“我们……”
“那就爱我吧。”燕岁说。
救护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景燃的大衣被带起一阵风。
“什么?”景燃以为自己听错了。
燕岁笃定地说:“两年、八年,你爱我吧,爱我爱到能够治愈我的后半生,让我在你死后还能被你爱过的余温活下去。”
这个勇敢的小画家,他站在烈烈风中,又说了一遍——
“景燃,那就爱我吧。”?/鱊/{柒/貳/医/柒/柒/柒/灸/叁/柒}
救护车里有人躺在担架上被拖下来,悲恸地哭嚎着。
这里有人生,有人死。
“两年、八年。”燕岁滚烫的眼泪灼伤景燃的视野,“你爱我吧……”
景燃上前一步,捧起他的脸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