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66度33, 罗瓦涅米,圣诞老人村。
那里是从10月开始就会下雪的地方。
并且,正在经历长达一个月的极夜。
那天晚上在酒店的天台, 景燃哭了挺久的。景燃哭的时候没什么动静,只流眼泪。他就抱着燕岁,把燕岁的连帽衫哭湿了一大半。
夜色如墨,燕岁没有看他,只是拥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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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找个地方过圣诞, 还有哪里比罗瓦涅米更合适?
所以布朗太太问他, 在罗瓦涅米有个客人想要定制一幅极光图的时候, 燕岁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飞机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降落, 原本在机场停留1小时后转机继续前往罗瓦涅米,可降落后方才15分钟,赫尔辛基骤降暴雪,航班不得不延误。
两个人在机场逛了逛,圣诞将近, 游客很多。大家三五成群, 有些是全家旅游,老人孩子都在身边, 有些是新婚夫妻来芬兰看极光,因为他们拿着追逐极光的宣传单。
机场商店里, 红红绿绿的灯串缠在货架上,店员穿圣诞老人毛绒的衣服,音响里唱着“Jingle bells”, 一切都非常融洽又和谐。
除了外面的雪。它几乎是踩着歌曲的节奏在加快速度。
俩人站在落地窗前一筹莫展, 燕岁说:“我去问问大概要延误到几点吧。”
景燃嗯了声, 他感觉这雪不仅停不下来, 而且很有可能越下越大。
果然,燕岁问完地勤人员回来,说:“可能要到明天晚上,因为现在是暴雪了。”
景燃点点头,“那我们继续等吗?”
燕岁不解,“不然呢?”
景燃:“租个车开过去?有个租车行在外面。”
从赫尔辛基到罗瓦涅米有800多公里,正常驾车10个小时左右。
此时在人类社会规划里的时间是早上十点半,虽然是极夜,但芬兰并不是完全没有光线。
极夜的定义是“太阳不会出现在地平线以上”,但太阳的光亮依然会被云层反射,继而让这片土地是昏暗的,而不是黑暗的。
燕岁看看大雪,再看看景燃。
景燃以为他怕了,毕竟视线不好,又是暴风雪。
结果燕岁说:“真的吗?你不害怕吗?”
景燃:“我昆仑天路拿赛段冠军的人,怕你这个?”
燕岁摇头,“我是说,我开,你害怕吗?”
燕岁加重了“我开”两个字,强调主驾驶的风险。
“哦……”景燃稍作思索,“不怕,不是不怕死,是不怕死在你手上。”
“嘁,看不起谁。”
两个人拉上行李,在众人不解但敬佩的视线中,走向机场的出口方向。
走出航站楼的第一步,风雪像沙尘暴,雪花在风里恣意舞蹈,燕岁下意识抬手去挡,随后肩膀被景燃搂住,耳边呜呜的风声,还裹挟着景燃的一句话。
“眼睛闭上跟我走。”
燕岁把眼睛闭上了。
这种在没有视野的情况下完全信赖另一个人的感觉,不得不说,很奇妙。
好像什么都不用怕。
租车行的老板看上去五十来岁,非常大的块头,大胡子很有维京人的感觉。
两个人都不会说芬兰语,芬兰语的语系在欧洲是独特的乌拉尔语系。也就是说,用英文带着比划已经行不通了,只能用翻译软件。
然而当老板搞明白他们要租车开去罗瓦涅米之后,老板连连摆手拒绝。
因为太危险了,这样的天气很容易陷车不说,北极圈的湿度低,雪非常疏松,所以在狂风暴雪里,车很容易呛雪而熄火,就像过河涉水一样。
当然了,操作得当的话,驾驶员可以再让车把融水呛出来。
不过租车行老板并不信任他们,老板奉劝他们安全第一,找个地方等雪停了再走。
燕岁有些失落,立刻低头在手机上打字,大意是他没问题,路上的一切意外他都愿意自己承担。然而这租车行的门帘漏风,冻的他手指头好几次按错了键,只得删掉重打。
景燃呢,在包里翻找了一通,上前一步,递了个东西给老板。
那老板眉毛一扬。
燕岁问,“什么东西?”
景燃答,“国际赛照。”
老板的表情在说:赛车手啊,那没事了。
他们成功租到了车行里最好的车,一辆牧马人限量版丛林英雄。
这辆车通身是亚马逊丛林绿色漆,车身银色的“Recon”徽章和红色的“Jeep”。老板把车开到门口,然后钥匙抛给景燃,呼啸着宛如山谷狼嚎的暴雪之中,老板对他们做了个维京战吼的动作。
景燃举拳头示意了一下,等到老板转身进去店里,才让燕岁上了主驾驶。
“那是什么?他为什么双手举过头顶拍了一下手?”燕岁调整了一下座椅和两边后视镜,然后拉下安全带。
“维京战吼。”景燃说,“在冰岛,维京人并不是北欧海盗,他们的翻译是’海湾中的人‘,就是依靠大海生活的人,那个维京战吼并不只是举过头顶拍手,还要喊一句’Ahu‘。”
燕岁常常地“哦——”了一声,他设置好导航,挂挡出发,“你去过冰岛吗?”
“倒没有,但我看过冰岛的国家队踢世界杯。”景燃笑笑,“那年他们爆了个大冷门,和阿根廷踢了个一比一。”
“嗯?”燕岁不明白。
“阿根廷,梅西那个队。”景燃提醒他。
“靠。”燕岁懂了,说到梅西,不看世界杯的也都懂了,“冰岛全国才33万人口,足球队居然能逼平梅西那个队?!”
景燃一笑,“没想到吧,比黑八奇迹还奇迹。”
说完,自己稍稍有些动容。
燕岁也没有接话。
奇迹啊。
这辆亚马逊绿林配色的丛林英雄行驶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车灯光柱中纷乱的雪花,几乎只能用两旁的路灯来判定他们确实是开在公路上。
冰岛能逼平阿根廷,丹拂掘金队能无情盖帽西雅图超音速。
所以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在无差别降临,奇迹也是。
燕岁笑了笑,“然后呢?”
“然后冰岛那个足球队,在绿茵场,带着全场球迷一起,双臂平展,跟着维京人血统里的节奏,双手在头顶击掌,维京战吼,那个画面非常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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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速并不是非常慢,景燃说要相信丛林英雄的性能,4缸发动机能给到266匹的马力,相比较8缸的法拉利California输出动力是460匹,纵向对比下来,作为一辆SUV已经相当优秀了。
“其实也没那么难开。”燕岁说。
“是你有天赋,我说一遍你就懂了。”景燃笑笑。
牧马人本来就是越野胎,纹路深,抓地力强,而且车身底盘足够高。高纬度地区的积雪大致一样,芬兰如此,漠河也是如此。
罗瓦涅米几乎在赫尔辛基的正北方,800多公里的车程,这条路看起来颇有些玛依塔斯百里风区的样子,燕岁专注地开车,景燃时不时给出一些驾驶建议。
不是“你就应该一脚油门让他吃你尾气”的那种驾驶建议,而是领航员式的驾驶建议。
景燃:“前面100米路况还不错,给点油。”
这得益于风大,风足够大,大到把路面的雪吹到旁边去,露出下方的冻雪,牧马人又有比较优秀的牵引力控制,让车辆在雪地里也不会打滑。所以景燃判断可以给油提速。
很快,等车开上了E75高速后,一切都明朗了,已经在铲雪了。
上了高速后,车明显多了起来,燕岁开得很平稳。
“这车挺好开的。”燕岁说。
“嗯。”景燃点头,“车够稳,而且动力平滑,你开过最难开的是什么车?”
燕岁想了想,“劳斯莱斯。”
景燃扭头,“劳斯莱斯难开吗?”
“不好开,红绿灯不退个两把都掉不了头。”燕岁说。
“唉——那不买了。”景燃笑道。
燕岁噗嗤跟着笑,“但是呢,劳斯莱斯开在路上吧,大家都会礼让一下,就,不会堵车。”
景燃勾着唇角,“是吗,那还是整一辆吧。幻影还是魅影?还是稳重点古斯特就够了?”
“哇你二十三岁开古斯特是不是略显老成啊?”
“那肯定是给哥哥开啊,哥哥多成熟。”景燃一点即透。
后来雪实在是丝毫不给外乡人颜面,极光旺季、旅游旺季,北极圈的雪也想在世界人民面前好好表演一番,给大家下个不眠不休。
有的车干脆停在应急车道,等雪被铲掉之后再继续开,有的车慢慢挪着向前,那车速可能就只比怠速快一点点。
虽然时间才刚刚下午一点多,但天是全黑的,不透光的那种黑,说是凌晨一点也完全没有不妥。
接着,前方车流渐缓,他们距离罗瓦涅米还有600多公里,燕岁觉得自己的体力还不错,精神状态也很好,还能继续开。
但景燃观察了片刻,“好像是前面出事故了。”
“喔……”燕岁怅然,“地太滑了。”
景燃先嗯了下,“地确实滑,但其实雪天开车,路滑是最不重要的因素,因为你滑、别人也滑,现在的量产车车身重量其实相差不太悬殊,大家在雪地的制动距离都差不多,所以可以说大家一样滑。”
燕岁就此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哦,那照你这么说,不应该出事故啊。”
“雪地开车的重要因素其实是启动和制动,次要因素是方向。”景燃说着,“收油,前车可能要停了,别踩刹,我帮你扶一下方向盘,你手别拿开,准备手刹。”
“好。”
像景燃这样辅助打方向的举动是正确的,就是事先跟驾驶员打招呼。
人类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尤其在驾驶过程中如果有人来摸方向盘,绝大部分人会条件反射地下意识受惊。这是物种刻在DNA里的自我保护,就算来摸方向盘的是自己亲爸亲妈,人都会先惊一下。
所以景燃等到燕岁做好准备,此时前车在距离他们约莫150米的地方彻底停下并且打开双闪,就是警告后车减速。
但燕岁很明显地感觉到牧马人有些不受控制,比如他轻点刹车但无事发生。
“制动迟缓了是吧,这是正常的,你知道线性刹车吗。”景燃指导他,并扶着方向盘配合他的刹车,“轻点一下然后脚尖收回来,再深踩一点儿,然后收刹车,现在,再踩,每次都比上次更深一点。”
有点糟糕的话术。
但燕岁没有分心。
主要是不好好听指挥的话,一会儿可能会追尾。
“很好,起手刹。”景燃说。
在雪地制动,如果是景燃从前的赛车,他会根据路面结冻的程度,在制动的时候做预判性控车。
因为车辆打滑乃至转圈的根本原因是转向,让一辆车在冻雪上按照自己的期望滑行,就是控车。
在这位漠河站冠军车手的指导下,牧马人丛林英雄稳稳地停在距离前车两米的地方。
这一停,就是二十分钟。
前后车里先后有人下来了,大家往前走,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接着有人从前面返回来,大致说前面除了交通事故,问谁车里有医药箱。
“空挡双闪。”景燃说,“你在车里呆着,我去看看前面怎么回事。”
说着景燃就要松了安全带下车。
“我也要去。”燕岁说。
景燃回头看了看后面,后车也停了下来,但后面那辆是整个在路面横了过来停下的,典型是方向打多了,但好歹停下来了。
“那熄火吧。”景燃在后面拿了救援绳索和铲子,“走,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早点疏通它。”
燕岁熄了火解开安全带。
“围巾!”景燃大声提醒他。
一下车老大的风,耳朵被风吹得生疼,燕岁绕过车头想说这样挺危险的,但他们一下车就看见路上很多人也都下车了。大家手里拿着救援用的东西,绳子啊,铲子啊,甚至有人拎了桶汽油。
“前面是出事故了吗?”燕岁问。
“可能是的,去看看吧,等救援车还得有一会儿,反正这车流一时半会动不了。”景燃看了看他,围巾裹得很严实。
全世界的驾驶员都差不多,这是燕岁看到眼前这幅画面的第一感觉,景燃即使只有二十三岁,但完美融入了这些父辈年纪的人们。
在飘雪的高速公路,车与车中间的窄过道,仅仅这么一小会儿,车轮旁边已经积起了小小的雪堆。大家穿着厚实的衣服,各色的人种,大家很默契地向前走,看看什么情况,能不能帮上忙。
景燃时不时回头看看他有没有跟上,旁边的大叔看看他,用不太熟练的英文问景燃,“That Jeep?”
“Yeah。”景燃点头。
“Nice car。”呵气成霜,大叔的胡子沾满了雪花片儿。
景燃笑笑,“Thanks,we rented it。”没有装逼,很自然地承认车是租来的。
大叔依然点头,大致是表示,眼光不错。
终于,他们看见了事故车。
燕岁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过来,“哇,这么惨烈啊。”
“估计刹车踩猛了,踩刹的时候又带了方向,车失控之后又想反打方向救车,结果钟摆,直接上护栏了。”景燃给他解释。
面前的一辆SUV,A柱整个歪了过去,左侧大灯碎了一地,几乎三分之一的车头都陷进了高速路旁边的雪坑。幸而车里的人没事,一男一女,正苦着脸。
苦着脸的原因是,有个好心人打算用自己的车把他们拽出来,但拽不动。
景燃上前看了看,看了眼事故车又看了看拽车的车。
拽车的车主下来耸耸肩,摇头,表示自己尽力了。的确尽力了,景燃能看出来,这时候大家有些语言不通,但比划两下都能懂,并且达成共识,他们决定齐心协力把车推出来。
“不好推的。”景燃走回燕岁身边,“还是得靠车拉,这车的转向已经坏了,车轮方向打不了,硬推的话,车还是朝着前轮的方向。”
但他们俩都不会说芬兰语,而且这么一大段话交给翻译软件……也不稳妥。
燕岁:“那么可以人力拽着绳索往外拉吗?就像拔河那样。”
“我去前面看看。”景燃说。
“看什么?”
说话间,下来援助的车主们已经站好位,大家数着数儿往前推。燕岁赶紧也加入他们帮忙。
景燃继续往前走了走,他在看前面有没有能帮忙的车。
不是救援车,而是全时四驱、动力够强、马力够猛的车。因为堵成这个样子,前堵后也堵,救援车大概一时半会儿进不来。
另一边,大家也发现了靠推的虽然车会动,但必须要先改变前轮的方向。但车主表示转动方向盘没有任何反应,被景燃说中了。
不过好消息是,这雪有减弱的趋势。
大家绕着研究怎么救援这辆车,前后都很拥堵,但前面三公里高速出口是一座小镇,大家打算在那里稍作休息,等这场风雪过去。
所以得把这辆车给弄走。
正苦恼着,景燃小跑了过来,跑到燕岁身边,“帮我个忙,前面有辆奥迪,车主讲意大利语,我没法跟他交流,你去让他把车倒过来,用他的奥迪把这辆车拖走。”
“喔!”燕岁抬脚跟他向前走。
“为什么是奥迪?”燕岁问。
“是一辆奥迪Q5L,我看了眼,老款,说明他是老款的Quattro,蜗轮蜗杆都是纯机械的,有小腿那么粗。”景燃说着,到了。
果然,车主一脸茫然。
燕岁上前解释了一下后,车主恍然,欣然同意了。
接着,燕岁用他稀碎的一些瑞典语结合英语外加比划,让这辆奥迪后面的车为它空出一些位置容他倒车过去。
景燃又出示了一下自己的国际赛照,让车主允许自己来拖车。
拖车也是个技术活,油门的使用和方向有讲究,不能猛了也不能轻了,得敢踩,还得能收住,否则奥迪会直接上另一边的护栏。
两边救援绳挂好之后,燕岁看着景燃进了奥迪的主驾驶。
又一个好消息,雪彻底停了。
第一脚油门轰下去的时候,纹丝不动,大家安静地等着。
第二脚油门……
漠河站的冠军只需要一脚,就能找到一辆车的最好状态。
“Wow!!”有人欢呼了。
事故车被奥迪从护栏上扒拉下来,掉了一地的车身铁皮,又一脚油门,精准无误的距离,奥迪的右大灯和右侧护栏恐怕只容一人侧着身子通过。
景燃从车窗探头看了眼,搞定了。
接着,景燃把奥迪车身扶正,把事故车拖到应急车道,最后和大家一起捡走路上掉的碎渣配件。
这些东西放在平时是不用管的,但是雪地不一样,你不知道后来的车里驾驶员是什么技术,万一压上去打滑,严重的甚至会侧翻。
大家欢呼着为景燃鼓掌,景燃则向奥迪车主示意了一下。
并且说:“Nice car。”
这样一来,拥堵的高速公路能够继续慢慢地往前挪了,尽管还是很堵,但起码能动一动。
他们往自己的车那儿走。
燕岁问,“Quattro是什么?”
景燃说:“奥迪研发的一种全时四驱,如果车陷在泥地雪地里,它的四个轮子会完美配合,谁使劲儿,谁不动,加上那大哥用的轮胎是雪地胎,抓地力特别好,只有它能把车拖出来。”
“喔……”燕岁似懂非懂。
景燃:“所以之前在网上流行一句话,’你尽管踩油门,剩下的交给Quattro‘。”*
燕岁一笑,刚想说点什么时,身边忽然有人大喊了声什么。
接着,和他们一样去前面救援,此时返回自己车上的人们纷纷抬头。
于是他们也抬头。
出现了极光。
强极光。
极光最怕城市光,城市的光太亮,会掩盖掉极光。
得是这样的荒郊野外,晴天。
刚好,不久前雪停了。
原来在见到这样震慑、罕见的自然现象时,人们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举起相机手机,而是先让自己的眼睛看一看。
它像从海底抬头看天,幽绿的光让人们知道,天外有天。
两个人都有些呆滞。
不知道什么时候,极光下的两个人牵住了对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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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你尽管踩油门,剩下的交给Quattro:梗来自网络,具体源自哪里实在是找不到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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