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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来车往的街头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夜灯穿越雨水形成不同大小的光带,所有人的心里都装着各自的目的地,无人注意在天桥底下拥抱的两个人。

  今天的陆景明身上有种淡淡的木质香,混杂着雨水的气息,他在时熠的怀中轻微发着抖,指骨分明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时熠的后背,那只名贵的表也充分淋了雨,表盘模糊中看不清表针的指向。

  时间的流逝好像也随之模糊了。

  “回家?”陆景明不太确定是哪个家。

  “嗯,在广东。”时熠低声说,大手一下下轻抚着对方背部,“那里不会下雪,春节的时候比较温暖,上午我们可以去喝早茶,晚上就去河边放烟花。”

  “那……中午和下午呢?”陆景明也低低地问。

  “嗯……一时间如果想不到,那就直接睡觉好了。”时熠说,“我会准备很舒服的大被子给你。”

  陆景明将脸半埋在时熠的肩头,很久都没有说话。

  那只手仿佛还在从背后用力拖拽他,只是这时有另一个人,从反方向接住了他的身体。

  “好。”陆景明终于答应说。

  ……

  一旦下了决定,时熠只会行动得飞快。

  他先是给陈韬打了电话,向他请三天假,没说具体原因,只说自己要回家找妈妈,陈韬听得焦头烂额,因为年初一Crush有合体行程,少了人气数一数二的老幺多不像话。

  但是碍于大过年的,总不能出声骂这孩子不识大局,加上时熠以往很少做这种任性事,陈韬只当他是真的很想念父母,最终佯装态度冷硬地准假了,末了还叮嘱他注意媒体和狗仔。

  时熠这边请好了假,原本是要先各自回去收拾行李的,但陆景明说想直接走。

  于是去机场前,时熠就近找了家冷清少人的服装店,买了两套衣服,方便换去被雨淋湿的这一身,免得着凉。

  陆景明拿着时熠选的厚外套,人站在试衣间前一动不动,像是被雨淋懵了神,呆愣愣看着镜子里湿漉漉的自己。

  “陆哥,再这样下去真的要感冒了。”时熠赶紧将他推进更衣间。

  狭窄的更衣室里站了他们两个人,时熠犹豫了一秒,两手抓住陆景明西装外套,在低垂双眼、不去看对方脸的状态下为他脱去。

  等露出内里被打湿大半、紧贴胸膛的浅粉色衬衫时,陆景明好像终于回了神:“我自己可以。”

  时熠于是退出去,脸情不自禁热了起来,一时都顾不上换自己的衣服。

  如果对方一直不拒绝,是不是真的替他换全身的衣物?

  这样……跟趁人之危有什么不同。

  然而在这之后,真正让时熠挂心的是陆景明的状态。

  年三十机票不好买,但陆景明常年四处飞,简单一个电话就买到了舒适的头等舱。

  而飞行的三个小时、加上通往家的一小时车程里,陆景明都没怎么说话,像个十分安静的孩子,睁着眼注视着窗外一晃而过的光彩。

  时熠很清楚,今晚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他同样也清楚,现在绝不是询问陆景明的时机。

  他于是也陪对方沉默,连手机也不去看,期间唯一做的事情,便是挨着陆景明坐在一起。

  新年的钟声就这么在路途中敲响了,当车窗外盛开出大朵烟花的瞬间,时熠才将手伸过去,搭在了陆景明略微冰凉的手背上:“陆哥,新年快乐,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万事胜意,天天开心。”

  时熠的家坐落在一个沿江而建的花园小区。

  广东的二月十分温暖宜人,除夕夜没有炮竹燃放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从每户人家敞开的窗户,传出的搓麻将声,空气中还飘荡着烧烤的味道。

  明明已经过了凌晨一点,但家家户户基本上都点着灯,像是在庆祝过年,又更像是在借机享乐。

  “这里的人都睡得比较晚。”时熠解释说,“大家平时早睡,主要是为了上班上学。”

  时熠的家在面向江面的别墅区,房子有三层半,带前后花园,花园被打理得很好,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现在已经盛开了大半。

  “可惜迎春花市到年三十就结束了,不然可以带你去逛。”时熠看着花说。

  “是卖花的地方吗?”陆景明很久违地接了话。

  “不止是花。”时熠微微松了口气,笑起来,“什么都有卖的,好吃的特别多。”

  说话间隙,时熠已经走到家门口,叮咚叮咚按响了门铃。

  他已经事先打好了招呼,时爸时妈都知道他要带朋友回,早早就收拾出了客房、煮了牛腩汤面在家里等着。

  而陆景明则有了几分紧张的感觉,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到别人家去做客,而他没有准备像样的见面礼,只在时熠的推荐下,到小区周边的超市选购了一些简单平价的年货。

  “大家都是送水果的,家里有小孩就加点儿牛奶零食,不要紧,我爸不抽烟不喝酒。”时熠阻止他买任何的贵重物品,“啊薯片大礼包也不要买,他们不会让我吃的,会转手送给别人家小孩的——”

  于是现在拿在陆景明手里的,是一袋苹果、一箱牛奶和曲奇饼礼盒外加一箱吸吸冻。

  家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时爸时妈一起出现在门前,一左一右同时拉响了礼花。

  “欢迎你们回家!!!”两夫妇一齐用普通话说。

  伴随礼花的爆破声,无数五颜六色的小彩条撒下来,陆景明感到这个场景有几分似曾相识。

  “爸,妈,我回来了!”时熠超开心地举起双臂。

  “叔叔阿姨好。”陆景明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时爸忙接过他手中的年货。

  “仔仔的朋友仔来啦。”时妈说的普通话带有一点点口音,“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陆景明。”

  时爸和时妈同时愣怔了一秒,笑着与彼此对视,然后又看了眼时熠。

  时熠此刻背手站着,脸微红,露出个很腼腆的笑。

  时爸时妈很快恢复如刚才一般的态度,顺便摸出了两个准备好的红包:“来来,新年快乐,祝你心想事成,大吉大利!”

  陆景明瞬间感到措手不及,挡手拒绝道:“阿姨,我工作已经很久了,不能收红包。”

  “收下吧。”时熠说,“我们这边的风俗是,只要没结婚都要给红包。”

  “我们学校一个老教授今年离了婚,还闹着要我们给他发红包呢。”时爸说道。

  “对啊,我们小梅还没结婚吧?”时妈笑得一脸温柔,被时爸拿胳膊肘撞了撞,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是小陆,啊我这记性!”

  时熠害怕得不敢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生怕过分活泼的父母一不小心出卖了他。

  “还没有。”陆景明并没有在意被叫错名字,双手接过画着卡通小熊的红包:“谢谢叔叔阿姨,祝你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陆景明自幼就没什么亲戚,这套过年的问候语,他这辈子统共没说过几次。

  时爸和时妈是对看上去很年轻恩爱的夫妇,模样仿佛不到四十岁,讲话的习惯也完全不像中年人。

  这个小房子显然很新,装修风格温馨舒适,但不会像个样板房一样单调空旷,因为每个角落都有房子主人居住的痕迹,沙发缝里塞着杂志、茶几上摆满各种好吃的年货、花瓶里插着新鲜艳丽的花、一把按摩椅上搭着掀起一角的毛毯、落地窗前的三角钢琴架上摆着被风吹得卷了边的琴谱,而笨笨的扫地机器人正在撞墙。

  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点着,没有哪个地方比这里更像一个家。

  时间已经很晚,时熠和陆景明一起吃了小半碗牛腩面,就被安排去洗澡睡觉。

  因为陆景明什么行李都没带,只能穿时熠的,两个人身高差的倒不算远,只是陆景明要瘦很多。

  于是原本穿在时熠身上就宽松的睡衣,到陆景明身上直接变成了松松垮垮,并且因为是放在时熠衣柜里的衣服,隐约有着时熠的味道。

  时熠敲门进去的时候,陆景明正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宽松到漏风的袖口。

  那件睡衣是时妈买的,肚子那里画了个超可爱的北极熊,穿在陆景明身上很是新鲜。

  “如果你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跟我说。”时熠将热好的一小杯牛奶给他。

  陆景明刚接过,时熠就顺势坐在了他旁边,结果这张床垫又高又软,时熠不受控制地向陆景明那边滑去。

  杯里的牛奶狠狠颤了一下,勉强没洒出来,时熠一只手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扶住陆景明的膝盖,两人的距离一下子缩到很短。

  心跳同时因为突如其来的轻微失重而加速。

  陆景明此时依然戴着黑色镜片,大概是感受到距离过近,不自在地垂下了眼睑。

  时熠注视着对方颜色好看的嘴唇,陆景明本身皮肤就像玉一样冷白,在温暖的情况下,嘴唇比一般时候要红润,唇珠饱满。

  不对,还不是现在。

  “呼——”

  时熠对他轻吹了口气,很自然地离开,起身,浑然不知对方被吹过的地方一阵酥麻,就好像被电了一下。

  “陆哥晚安。”时熠笑着说,“明天睡醒了一起出去玩。”

  “晚安。”陆景明垂眼看着杯中的牛奶说。

  这个夜晚,陆景明躺在跟酒店一样柔软的床上,睡得却并不太安稳。

  其实他前一晚没有睡觉,按理说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却每每闭眼就开始做梦。

  梦里他还是个几岁大的孩子,坐在秋千上摇晃着双腿,一勺接一勺地挖冰激凌吃。

  他在等妈妈来接他。

  阮虹樱那时候工作很忙,一个人打一份正职、两份兼职,幼儿园放假的时候,她就把陆景明一个人寄养在公园里,拜托街坊老太太帮忙看一看。

  可人家老太太光顾着打牌,也不是时时都在他旁边看着。

  于是当陆景明远远看见妈妈来,他激动得手舞足蹈,竟然直接从秋千上倒栽葱似的摔了下去。

  那时是夏天,他穿着短裤,沙石地瞬间将膝盖和手掌都磕破了,冰激凌也滚走了。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高的秋千你都敢上去!”阮虹樱气急败坏将他拎起来,“好了吧!流血了吧!”

  陆景明紧紧皱着眉,痛得眼泪都在大眼睛里打转了,就是攥着拳头不肯哭,只说:“雪糕没了。”

  “雪糕没了不就没了吗,谁让你不小心。”阮虹樱听了又气又无奈,“给你的零花钱花完了吗?”

  “还没有。”陆景明掏口袋,眨眼的时候每根眼睫毛上都沾上了泪水,他把钱叠得整整齐齐,就像公园里的老太太一样,用个红色塑料袋装好——那是他的钱包。

  “那就再去买。”阮虹樱说,“别哭了,丑得要死。”

  陆景明赶紧下意识闭上眼,但他还是忍不住朝自己的妈妈伸出了手臂。

  膝盖疼,想要抱,他正是做这种事的年纪。

  “唉——”阮虹樱只能将他抱起来,放在肩上,而陆景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做什么呀小景,哭得就好像人要卖了你似的。”阮虹樱抱着他离开公园,无可奈何地拍着小孩的背,“我们去买雪糕,你愿不愿意分一口给妈妈吃啊?”

  陆景明挂在她肩上,哭得气直喘:“愿……愿意!长大……赚钱钱、全部……给妈妈……”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啊。”阮虹樱道。

  除了这个梦,陆景明还做了许多小时候的梦,每一个梦都几乎有阮虹樱登场,他清楚记得等待的漫长与无聊、记得等来阮虹樱回家的兴奋、记得等不回的失落。

  阮虹樱每回交男朋友,陆景明都得将喝得醉醺醺的阮虹樱拉起来拉钩:妈妈,你一定一定要答应我,不可以丢下我,我可以跟你去任何地方的,我会很乖的,我长大会赚很多钱的,别不要我。

  他幼小的心脏在无数次承诺中惊颤着跳动,反复在短暂的安定、与持续的不安中徘徊。

  阮虹樱的肚子越来越大,刀子将陆景明白皙的手臂划得全是血,一个刚满十一岁的孩子,用尽了所有慌不择路的方式,最终都没留住一个曾经抱过他的人。

  于是在跨年夜的晚上,在所有人庆祝新年即将来临的日子,他被送往福利院,漂亮的女人小心翼翼捧着大肚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轿车。

  只有他狼狈地流得满脸是泪,惊慌失措地喊她,让她“不要走”,在被欺骗了无数次以后,还抱着不愿熄灭的希冀一直等待。

  “小陆、小陆。”一个不是很熟悉的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地喊他。

  而陆景明置身梦魇,像在逐渐沉没的船上挣扎,在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摇晃了许久以后,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陆景明看见时妈蹲跪在他床边,脸上满是担忧的表情。

  时熠出去小区外边超市采购了,陆景明在这之前一直在睡,时熠提醒过自己的父母,陆景明昨天遇到了难过的事,尽量让他多睡会儿。

  但眼看着就快到中午,时妈想喊陆景明起来吃点儿东西,别空腹太久,没想到敲了两下门,就听见这孩子在梦里喊“不要”。

  “没事吧?是不是做了可怕的梦?”时妈手伸向他的额头,试了试有没有发烧,“没事的,梦都是假的……哎,你的眼睛是绿色的诶,好漂亮的眼睛啊,就像绿宝石一样。”

  而绿宝石一样漂亮的眼睛里,却忽然积蓄出了晶亮的液体,在不知不觉中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小陆?”时妈懵了懵,她是共情能力很强的人,看见别人流泪,自己也会跟着鼻酸,“你有没有不舒服?是哪里觉得疼吗?”

  时妈比他年长整整两轮,像对孩子一样伸手揽住他的那刻,陆景明流下了更多的眼泪。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哭过,在福利院被欺负他没有哭、在福利院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去世他没有哭、在国外远远遇见阮虹樱亲吻小儿子和新丈夫他没有哭、在昨晚认清阮虹樱的真面目,心跳得快要爆炸了他都没有哭。

  就连昨晚在雨中被时熠抱在怀里,他也拼死忍着没有哭——他本能地想在时熠面前,维持冷静自持的好形象。

  但现在只是被温柔地抱了一下,似曾相识的怀抱却让他哭了起来。

  阮虹樱是个为了金钱抛弃他的恶人,却并非完全纯粹的恶,这一点让他在利落地将她甩开以后,无法在余生的所有时刻全心全意地恨她,只能不可避免地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与悲伤。

  他用一把剑刃斩碎了藏在记忆中的美好,而利刃的另一端深深刺穿了他的掌心。

  “没事的,没事的。”时妈轻轻拍着他的背,“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无论什么坏事都会变成过去……我们今天买了好多好吃的,酱油鸡你喜欢吗?还有时熠很喜欢的鲳鱼,到下午阿姨炸油角给你吃好不好……”

  她就像对孩子一样,轻声对陆景明说着话。

  而陆景明整张脸像发烧一样红,不知道是哭的还是臊的,只低低地说:“能不能……不要告诉时熠。”

  “绝对不会告诉他的,放心吧。”时妈又拍了拍他的背,“但我可以告诉你时熠的事情噢,他啊,小时候经常尿裤子,到小学三年级,还喜欢光着屁股在家里跑来跑去呢,等他不在我给你看照片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时熠熠海量童年丑照即将曝光——

  漂亮鹿会慢慢好起来的,在不远的将来,有一个特别温暖的家在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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