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清云渡>第37章 师与生

  因着晏寂清不愿在宫中过年,陛下亦为林将军之忠烈不曾强迫,且由着他去;故,这些年他都不必赴宫宴。

  可陈清和却是要赶在宫宴散前回府去,于是两人没有再逛,以防被人留意而将马车停在了距离相府一段路外的小巷。

  她将幂篱摘下,拎着那盏兔子灯并未下车,转过身看向晏寂清。

  烛光恍惚了容颜,影影绰绰。

  “殿下于五芳斋一事当真没有要说的了吗?”她问。

  晏寂清一顿,手指微微蜷动,在一息间的思虑下选择了放任自己的私心,淡淡道:“没有。”

  陈清和眼睫颤了一下,将掌心收紧。

  她太了解他了,

  不仅是所思所想,还有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

  这一路她都没有问,不过是想等他自己开口,因为这件事总要被提起来,容不得半点沉溺。

  可是晏寂清,那个坐于棋盘前的执棋人,他动摇了。

  “那扇门,殿下看起来知道些什么。”这一次由她狠心地戳破虚幻的美梦,结束了短暂的旖旎,进而道:“殿下,为大计,我们都是没有自己的。”

  所以,儿女情长,半点由不得心。

  就如进京那晚的马车上所说,满门仇恨当前,婚嫁反倒只是举无轻重最末尾的事。

  “清和,你很聪明。”他将幂篱摘下,抬眼相望,眸中竟是流露出了倦怠;随之轻笑了一下,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似是哀苦。

  “但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那么聪明。”

  糊涂一些、笨一些,是不是他就能给自己一个理由,瞒住她、留下她。

  前路茫茫,他不愿看她走进雾里。

  于是陈清和也笑了起来,微微昂起下巴,既缱绻又骄傲,可字字句句又那么残忍:“因为我是殿下的高徒,由殿下一手培养,有殿下的思想、谋划、隐忍。我就像殿下的影子,只有在光里我们才可以比肩,而黑暗中是不得见的。”

  久久地他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模样:“丞相,有一把随身携带的钥匙,形状特别。”

  陈清和颔首应下:“我明白了。”

  说罢她规矩冷静地走下马车,朝着相府方向一步又一步,他支起车帘遥遥望着,而她没有片刻转身。

  陈清和边走边听着远处觥筹交错,丝竹阵阵不歇,身后就是万家灯火;可那些灯火中却没有她的家,唯有手里提的那一盏灯火才属于她。

  檀木做梁,金玉嵌壁。行过脚下白玉砖,宫门巍峨而压抑。

  小厮小心翼翼捧着食盒紧跟在侧,而贺韫面色沉沉。

  “母亲,天子赐菜,为何给相府的竟是苦麻?”

  那是流民难民逃命时饥寒交迫不得已而采食;微苦,但总不至于丧命。

  虽陛下说,是表彰此次灾疫相府主动施粥的善举,又为荒政提出了良策;可他总觉得陛下话中有话,而这菜也更像是种警告。

  贺行云小声询问。

  相夫人拍抚着他手背,将头轻摇,示意他噤声。

  一路上死寂一般沉默。

  贺韫暗自咬牙运下一口气,不断想起在紫宸殿皇帝的话。

  ——“盛家的事,朕不日便会下旨。”

  ——“只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贺卿如今是春风得意,可也要牢记,奴隶生下的子女世代为奴,更何况是,敌国俘虏。本应听由政令处决,却偷偷豢养,此欺君之罪,理当株连。是谁,保了你贺家上下,又助你扶摇直上。”

  ——“朕不喜欢‘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贺卿应最是清楚,可不要行差踏错。”

  这些年,他虽似权柄滔天,实则处处受制于人,说到底都是因为那见不得光的出身。所获得的一切随时都可能如海市蜃楼般破灭,而唯有政权更迭,他才能摆脱桎梏;唯有皇帝年幼,他才能把持政权,才能让如今所有的一切,成为真真正正的、握在手里,再无后顾之忧。

  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忍耐,扮演一条任人驱使的好狗。

  金漆雕龙的宝座上,鸣钟击磬的欢歌散去,男子闷哼一声,在太监的服侍下朝殿外走去。

  风起云涌,变幻莫测。

  “这贺韫,主意太大,就是头养不熟的狼。以为那点算盘朕会被蒙蔽。可镇儿是朕的儿子,朕若不愿意,那他即便做错也是做对。只是,这不争气的蠢才,几句话便能轻信于人,还是不长教训不行啊…”

  太监会意,尖细着嗓子道:“殿下的事奴才不懂;奴才只知道,在奴才的家乡若有养不熟的畜牲,从来都是乱棍打死的,也算,以儆效尤。”

  皇帝一笑。

  “唉,本以为是好一条有用的狗,可惜了。”

  “…”

  归府后贺韫直奔书房,相夫人不敢多言,叮嘱儿子不要去叨扰,便叫他自己去玩便是。

  贺行云来到陈清和院子里,望见一院明亮的灯盏,心中种种就全都抛之了脑后。

  “夫子,我回来了!”

  他兴冲冲上前。

  丫鬟在长廊下铺满了芝麻秸,见状打趣说:“小公子可算回来了!夫子听说京中风俗,特意吩咐了我们,就等着您一同‘踩岁’呢。”

  陈清和已然擦卸掉了脸上的妆,换上了件随意的袄子,好似刚刚正在炉前打盹,而听到外面脚步,忙得将门打开相迎。

  笑道:“芝麻开花节节高。贺小公子一年更胜一年,春考定能榜上有名。”

  “听说夫子的学生都很刻苦,我自也不能辱没了夫子名声。”贺行云说着,目光灼灼就没有离开她脸半刻。

  陈清和故作不知,打着灯笼走至廊下,脚下传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月色如水,白雪簌簌,这般夜晚就好像岁月风平。

  他似乎将话想了许久,千回百转才终于有勇气提起。

  试探着,问:“夫子是心有鸿鹄之志的,若,留在京中…不是更有施展抱负的机会吗?”

  他小心翼翼怕暴露了心思,可掩藏的又实在拙劣,叫人一眼便能看透。

  “夫子之责,是教书育人;天南地北,无论何处、无论男女,都应当有机会能读到书,受到教育。淮安固然不是政权的中心,但我相信,思想的种子无论从哪儿开花,都终将推动一场盛夏。”女子缓缓答,眉眼弯起一抹浅淡的笑。

  “不是非要挑什么地方的。”她说。

  见贺行云沉默,似被倾盆大雨浇透了的失意与难过,转而问他:“如今贺小公子还想要做公输子吗?”

  “想。”他先是点了点头。

  却又随即挺直了胸膛,认真道:“工巧是我所热爱的事,我自幼时便常常摆弄,一心想创造公输子那般的奇思。可是如今,我亦明白了夫子最初所说的话;‘故所谓巧,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在相府的庇护下我独享着一方盛世,所以只用在乎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乐意干什么不乐意干什么;但无论我多么不满父亲,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因为有他的羽翼才能做这十几年的纨绔子。可父亲会老去,我终将要继续撑起贺家;而为官者,为民也。”

  “所以我会好好的读书,听夫子的教导,竭尽所能的考取功名,以成为一个清正廉明的好官。忠国、爱民,以成为推动太平盛世力量之一。即便生命短暂不过弹指一瞬,我无法亲眼得见千百年,亦相信,有人死便有人生,周而复始而万象更新,我与夫子共同盼望的终有一日都会实现。”

  “届时,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百姓们都能吃饱穿暖,安居乐业,推动思想的变革,破除陈旧之愚昧。”

  “男子能纵览的天下女子一样可以。不必困于后宅,不必以色侍人,嫁娶不再是唯一的出路,夫君、儿子,不再是唯一的依靠。独立天地间。”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少年的袍袖在风中猎猎,神情坚毅。

  与初见时那个顽劣的小公子已大变了个模样,他不仅倾听了她说的话,更是学会了去为女子处境思考,而非仅仅是为母亲不平,所看到的那一小角。

  在她教过的所有学生里,他是最与众不同的。

  陈清和不由得想到,她由晏寂清一手培养,是晏寂清的高徒,所以她有他的所思所想;贺行云又何尝不是?他与她共历生死,一点一点蜕变,成长。他亦有着她的所思所想,映照着她的模样。如青松般挺直的脊梁,撑起了浩然风骨。

  “夫子?”

  贺行云侧头轻唤,望向她的眼神纯粹、炽热、又澄明。

  陈清和回过神,抬起手来想像以前一样揉一揉他的头顶,可因思及那许许多多,最终只落在了他的肩头,拍了拍。

  “君子之道,你学得很好。”

  “夫子的话,我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他耳尖透着红,紧捏着袖角的手指掐得有些泛白,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深深凝望着她,说道:“我有私心,不舍夫子。但我也明白,淮安是夫子的家乡,就像树的根,若我无法舍弃京城而去,就没道理勉强夫子要留在京城。”

  “所以如若夫子想要离开,我会千里相送。在相隔不见的日子里依然走好前路;与夫子,山水有相逢,芳期可再会。那时,我一定比以前、比现在,更让夫子骄傲。”

  少年并没有说出更近一步的话,哪怕再难过,也不肯让她为难。

  他想,他一定会成为她最出色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