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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杀了陆岐远。”
孙程收敛了笑意,眼中只剩下杀伐果断的狠绝。
寻羽的呼吸都停滞,心脏猛然一紧。
“你不如现在就把我杀了!”寻羽压着自己微颤的声线,眼眶已然通红。
这不可能!他做不到!
孙程一针见血:“杀了你有什么用?你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杀了你两国还是继续交战,这样的局势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要的就是陆岐远的命。
寻羽怔怔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孙程揪起寻羽的领子,一把将他掼到墙上:“你还是下不了手对不对?你他妈是不是忘了,你自己到底是谁!”
寻羽的后背撞得生疼却没有吭声,还是摇头。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时此刻更能让他清楚地记起来自己是谁。他是联邦的殉道者时景明和薄惊澜的孩子,他生于联邦,长于联邦,他穿越炮火看见的那些饱受战争之苦的男女老少都是他的同胞。
从前的他没有概念,可现在的他被现实逼迫着看清这些。他没办法摇摆不定,没办法独善其身,没办法情义两全。炮火无情碾过一切,他必须有立场,必须认清自己的身份。国仇家恨横在两人之间,哪怕寻羽想要把这些都抛至脑后奔向陆岐远,他的身份也会给他一记当头棒喝,叫他回忆起自己的来处和根源。
有些东西是不能忘的。
他为了逃避这个事实已经从帝国逃回了联邦,孙程仍不肯放过他。
“说到底你就是个懦夫!是个只知道逃避的胆小鬼!陆岐远杀了你的父母,你现在竟然还在对他心软!你对得起战场上死去的英灵吗!对得起所有人拼死守护的这个国家吗!啊?!”
声声刻骨,字字诛心。
孙程就是在逼他做出决断。
他不信任寻羽。他必须要看到寻羽坚定立场。联邦不需要寻羽来假意投诚,如果他要证明自己阻止这场战争的决心,就必须做出取舍明确表态。
摆在寻羽面前的选择题其实简单至极,一是杀了陆岐远联邦不再增兵两国得以和解,二是联邦增派兵力战争继续打下去。孙程就是将此事光明正大地作为要挟。
他是陆岐远培养出来的一柄武器,现在用来对付陆岐远本人,再合适不过。
寻羽从孙程的手中挣脱出来,崩溃地问:“为什么一定要是陆岐远?!”
他不知道这话是在质问孙程,还是诘问苍天。为什么偏偏是陆岐远?要是此刻带兵上前线的是另一个帝国将官,他都不至于陷入如此绝境!
孙程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笑得肆意张狂:“你觉得就凭他做过的那些事,联邦还能容忍他继续活在世上吗!”
陆岐远在联邦做了八年间谍。窃取了无数绝密情报,暗杀了无数联邦官员,国务卿、罗赫将军更是因他而死,整个联邦都被他搅得地覆天翻。如今齐晏拿来威胁联邦的资本,恐怕有大半都得益于陆岐远。这样的人,就算是两国日后和解,联邦也不可能容许他继续活下去。
孙程上前一步,又在他心上扎了一刀:“你可别忘了,这些事里也少不了你的一份!”
寻羽曾经为陆岐远做了那么多见不得光的腌臜事,这都是他洗脱不清的罪孽。
他无话可说,两行泪从眼里涌出来。
心头如同油煎火烤,充斥着前所未有的绝望与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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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国边境。帝国军队临时驻地。
凌云少将带来的部队已经在边境驻扎了九天。
他等了九天,联邦还是按兵不动,没有增兵支援。
他冥冥中已有了预感,这一天深夜,陆岐远果然接到了来自齐晏的秘密来电。
“殿下。”陆岐远放下手中的战报分析,专注于手中的通讯仪。
齐晏与陆岐远沟通从来不多说废话,直接了当地道:“今天孙程主动来联系我,他答应三天之内联邦明确表态,派人出来谈和。”
刹那间,陆岐远明白了很多。各种想法和情绪都在心中滚过一轮,他最终也只吐出一个字节:“好。”
帝国和联邦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在双方还有余力的情况下提出和解。
这一场持续了百年的博弈终于要有一个了结。
齐晏听出了陆岐远话语中的疲惫,他也确实为这个风雨飘摇的帝国付出了太多:“这些年你辛苦了,是帝国对不住你。”
陆岐远闭上眼,长长地从胸口抒出那团郁结之气。多年来的情绪在他心底翻涌:“殿下,别这么说。这些年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这么多年来,他有过不甘,有过怨恨,有过痛苦,却唯独没有过后悔。
是自己当年要选择应征入伍,也是他自己主动要求隐姓埋名潜入联邦。并没有谁来强迫他,这些都是他斟酌之后做出的选择,也应该承担这些选择所带来的一切后果。
“殿下,帝国的未来全系于你一身,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齐晏第一次听陆岐远这么郑重地称呼自己,心底泛起一丝不太好的预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等到我们和联邦确定好和谈内容,签署停战条约之后,你就能带兵回到王城……”
陆岐远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可是吐字又清晰得毫无犹疑:“殿下,保重。”
通讯被挂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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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风无月,天气进入深秋,气温也无可救药地下跌。两国的边境偏僻荒芜又遭炮火洗劫,除了军队驻地之外几乎荒无人烟。
整个帝国军队临时驻地当中只有四周岗哨还有细微的光亮,驻地内部的营房皆是一片漆黑。
萧瑟的风从门口钻入,将陆岐远的将官营房偷偷掩开了一条缝。风卷起落叶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其他的声音都微弱得难以察觉。
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
寻羽僵立在门口。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被发现。
陆岐远坐在书桌边,缓缓朝他抬起眼:“回来了?”
语气稀松平常得仿佛寻羽只是出门去做了个任务,陆岐远就坐在房间里等他回来复命。和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终于学会走大门进来不爬窗户了。”陆岐远笑着看寻羽,眼底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从前他总说小东西莽撞冒失,现在竟然真的变得稳重多了。
这一句话就已经让寻羽快要绷不住。陆先生为什么还能像以前那样同他说话,分明他们再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
寻羽还是站在原地,他一身黑色劲装,浑身都是杀人的凶器。
陆岐远就像没看见似的,悠然从书桌前起身,轻声吩咐他:“去把门关了,外面风大。”
寻羽几乎是下意识服从他的命令,反手将门关好。
陆岐远上前一步,用目光细细打量他。寻羽心跳猛然加速,往后退了半步。
两人之间隔了三五步的距离,仿佛永远也无法逾越的鸿沟。明明已经在床上滚过了无数遍,熟悉对方的每一寸肌肤,他们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生疏?
陆岐远凝视他,有些心疼地叹气:“又瘦了,怎么也不知道照顾好自己。”
从前他就觉得寻羽瘦得可怜,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小脸喂得稍微圆润一点,可隔了这么长时间不见,寻羽竟然更瘦了。他的两颊都微微向内凹陷,下巴更是越发的尖,显得整个人都有些憔悴。
他的小猫咪怎么这么没精神了?
寻羽没有吭声。他们这么久不见,陆先生不责问他去了哪,更没有叫人来抓捕他这个弑君的杀手,反倒只关心他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他又开始控制不住自己,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像是有什么满溢了出来,在他胸腔中泛滥成灾。
陆岐远见他不答话也不生气,转身去桌上取来了热水壶。他知道寻羽这段时间里一定过得不好,大半夜的跑到这偏僻地方来,一路上奔波劳累不可能轻松。
寻羽眼看着陆岐远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铁罐,舀了两勺粉末放在白瓷杯里,然后再往里倒入热水用金属细勺搅开,金属的勺子在陶瓷杯壁上磕出脆响。
“以前一到了晚上,你就总是给我泡牛奶,说是有助于睡眠。”说着,他将冒着热气的瓷杯放到离寻羽三步远的桌面,然后退回两人之间的安全距离,“喝点暖暖身子,秋天外面凉,也不知道多穿点。”
寻羽鬼使神差地端起那杯牛奶一饮而尽。这就是一杯普通的牛奶,没有下毒也没有怪味,温度更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滚烫,预料中的灼烧和刺痛并没有到来。陆岐远竟然还给他兑凉了一些,温热的液体从喉头一路涌进胃里。
寻羽觉得自己的眼眶很烫,烫得他眼前都起了雾,看不清面前的男人到底是不是陆岐远。
他的陆先生从来没有亲手给他泡过牛奶。
寻羽忍不住会去恨他,为什么以前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不能像今天这样对自己更好一点,为什么一定要等到两人的关系无法挽回了他才知道珍惜?一切都太晚了!他这样做根本就没有意义!
可他还是压抑不住心里死灰复燃的感情。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他的命门所在,呼吸之间就能够牵动他的情绪。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他光是看见陆岐远这张脸,好不容易硬下来的那颗心就已经丢盔卸甲,柔软得一塌糊涂。
不争气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陆岐远以前总告诫他,男儿眼泪珍贵,为国为家为天下太多事情值得落泪。可是他偏偏学不会,总是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微末小事而哭得不成样子。
比如现在,他甚至找不到自己落泪的理由。
自己分明是来杀他的,现在却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哭得那样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