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酌的脚步顿住。
楼道上忽然变得安静, 晚霞已落,淡淡的月光随着攀升的冷色徐徐地撒进楼道中。
千影帝的表情也笼在暗夜的覆盖中。
“怎么会问起这事?”隔了一会儿,他转动着钥匙, 帮宁韶开了门锁。
“你很像我以前遇到的一个人。”宁韶道。
“什么人?”
“一个拖着红色行李箱的小男孩。”
“……”
房门打开, 宁韶在千酌的迟疑中开了房灯, 宿舍里登时亮起昏黄的暖光,照在对面青年的身上。
青年的个子比他还要高上几个公分,脸上的皮肤很细腻, 像吹弹可破的蛋白,青春又富有活力。
当初死死抓着他不放的男孩子也是这个样子。
“他如果长大,也是你这个年纪了吧。”宁韶对照了下两人的特征,忍不住道,“小时, 我记得他以前叫这个名字。”
小时。
千酌终于抬起眼来看他。
历经十年的时间, 重见的时候鼓足勇气过来接近他、靠近他,却没想到等到宁韶再这么叫他的时候,他依然感觉到心头狠狠地跳了一下。
“你站在那里干嘛?”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少年关心却淡漠的声音。
那时候他回过头, 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季昭背着书包,站在河滩边上, 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再低头看看自己。
初冬的河水已经有了凉意,钻在脚底有刺骨的冷。他皱了皱眉,开口说着凶巴巴的话。
“你管我!”他发现了,自己当时的语气真的特别骄傲。
季昭愣了愣, 道:“我其实也没有想管你, 但我看你在河水里泡了半个小时了,你就不觉得冷吗?”
冷、当然冷。
小酌气呼呼的:“冷又怎么样呢?反正我是个没人要没人管的小孩, 就算今天淹死在这里,也没有人会为我伤心。”
“你妈妈不会伤心吗?”
“不会,她早死了。”
“那你爸呢?”
“也不会,他有好几个老婆,还有一大群儿子,我妈死得早,外公家去年破产跳楼了,我现在是他最讨厌的那个。”
“……”
这世界上竟然还有比他还惨的人。季昭眼睛动了动,看看男孩子身边的行李箱,又看看眼前苍茫的湖泊,破天荒地劝说了一次。
“那也不能这么说。你要是在这里寻短见了,那未来会在意你的人想为你伤心,就找不到你了。”
这回轮到千酌愣住了,他反反复复想了想,道:“这么一说,好像我是挺亏的。”
季昭点了点头。
小千酌又道:“但是活到现在,我感觉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啊!”
季昭道:“那就让他有意义起来呗。数学里本来的1、2、3、4也很枯燥的,但是有X、Y、Z,题目就变得好玩起来了。”
“X、Y、Z是什么?”
“未知数。”
男孩眼睛一亮,“哦”了一声,慢慢地缩了缩冷水中的脚指头。
一两分钟后。
“你还没想通吗?”
“想通了呀!不就是在心里再添个人吗?”
“那你为什么不上来?”
“哼,我脚麻了。”
“……”
最后,还是少年背起了男孩,一步一步地带着他淌出水面,帮着对方穿上摆放好的小皮靴。
男孩的皮靴质地很好,是季昭长这么大以来从未穿过的奢侈品。可男孩却混不在意,他紧紧搂住季昭的脖子子,哼道:“今天是你把我救下来的,以后你要对我负责,知不知道?”
“你这是歪理论。”
“我不管,你叫什么?住在哪里?在哪个学校读书?我以后天天去找你玩好不好?”
季昭想,不好、一点都不好。他也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母亲苟且偷生,等待他唯一的出路就是读书。
他一点都不希望有人打扰他读书。
可胡乱含糊应付了几句,等到三天后,季昭又遇到了男孩。
这一回男孩在他所在的学校外,正被一群大年纪的小混混围着,他缩在墙角,还有人不断地在他身上摸摸索索。
“小崽子,还有什么东西快点拿出来!”混混们不仅搜了男孩的身体,还把对方昂贵的手表、精致的手链给扒了下来。
“我就这点东西!”男孩被人逼着躲在角落里,他鼻子上青青肿肿的,梗着脖子大声叫道:“你们拿走我的玩具,拿走我的钱,你们还要拿走我的什么?我反正什么都没有了,要不你们拿走我的命好了!”
他与众不同的反应吓了混混们一跳,想连忙闭住小孩的嘴巴。
季昭也吓了一跳,他不知怎的竟然也走了过去,告诉一群不良少年如果再胡搅蛮缠,就立即选择报警。
不良少年们显然认得这个经常在主席台做代表的优秀学习分子,不敢多做什么,讪讪地离开了。
男孩却蹦了起来,一把抓住季昭。
“我可找到你了!”男孩显得很高兴,“你果然是这里的学生!你是不是读书很好?那天我一听你说话文绉绉的,就觉得你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季昭被男孩的热情吓到了,连忙要去拽开男孩的手。
“啊呦!”男孩吃痛叫了一声。
季昭一愣,他这才发现几天没见,男孩白白净净的皮肤上全是污垢,手臂上还有些红肿,像是被人打的。
“你家在哪里?”把他留在外面并不让人放心,季昭犹豫了下,还是问道。
“我没有家!”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男孩眼睛转了转,立即牵起了季昭的手。
他带着季昭穿过普通的街道,来到一个废弃的废品收购厂,里头歪歪扭扭地倒着一间废弃的摩天轮厢房,男孩笑嘻嘻地爬了进去,冲着季昭招了招手。
季昭也跟着走上前,终于看到男孩子住的地方。
小厢房的玻璃碎了,呼呼地在透着风,一个行李箱堵着通风口,座位上放着一床薄薄的被子,以及几个价值不菲的布娃娃。
“你就睡这里?”
“是啊!”
“不是让你回家找你爸爸了吗?”
“我爸爸不会管我的!”男孩道,“上次我一个人出来半年,除了跟着我妈嫁过来的阿伯,都没有人出来找过我。”
“……那你吃什么?”
男孩打开行李箱,递给季昭一块饼干。
季昭拿着,说不出话来。
他沉浸在学习当中,很少会对身边的事物进行评价,可每次遇到这个男孩,他还是觉得男孩的生活太过荒诞了。
可男孩却不觉得,他撕碎了包装纸,看着渐渐变黑的夜空。
“哎,这次我以为不会太久,所以食物带少了。”
“为什么不会太久?”
“因为就没打算回去呀。”
季昭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不说话了。
男孩又凑过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季昭:“你上次说的X、Y、Z还算数吗?”
“什么?”
“未知数啦!”男孩眨了眨眼睛道,“我的生活好无趣,就算我再怎么努力,继承权不会落在我手里,家里也不会有人在意我的。我需要未知数当我的动力,你来当我的未知数吧!”
季昭皱眉,脸上写满了抗拒。
“你不愿意吗?”男孩哈哈笑了声,“那我来当你的未知数吧!”
季昭错愕。
“你救下了我,总要为我负点责的。”他再度重复道。
“你这又是什么理论?”
“歪理论。”
“……”
男孩狡黠地笑了笑,忽然扑到季昭的身边掏起了痒痒。
季昭立刻被他挑拨得咯咯笑了起来。
他知道他的人生也很无趣,每日成天攻克数理化,沉浸的是一片数字的世界。如果离开了这些,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的家庭,那些被季家冷眼嘲笑的目光。
他唯一的出路,只有读书。
他本来不应该分心的。
但现在,这个男孩正在以强势的阳光照亮他的计算世界。
他很荒诞,行为放浪不羁。
可季昭却觉得这样的男孩并不讨厌,他甚至可以容忍这样的人融入他的学习和生活中。
后来,他知道这个男孩叫做小时。
他看到男孩食不果腹,开始给小时送些饭菜。后来,母亲以为他终于交到了朋友,经常为他和小时准备两份盒饭,叮嘱他要和朋友好好相处,记得友善往来。
他拎着盒饭,傍晚的时候前去,夜晚的时候归来。
直至某一天。
他背着书包,拿着空着的饭盒走过熟悉的街道,突然看到前方浓烟滚滚,邻居们在宿舍下指指点点着……
他看到了有人抬出了一个担架。
宁韶的记忆也在此截然而止。
两个人在房间内安静地对视着,隔了一会儿,千影帝终于按了按眉心,短促地笑了笑:“季总,被你发现了呀。”
“你是时家的小少爷。时家是家族企业,现在的掌舵人有很多次商业婚姻。其中有一次是和当时的童氏重工千金联姻,但没过多久,那位千金产后抑郁过世了,童氏重工破产,只留下一个小儿子。”
这些都和当年小时所复述的一模一样。
千酌笑得有些无奈:“季昭,我知道你有新锐天河,但扒人也得给我留条底裤吧?”
宁韶沉沉地看着他。
千影帝吸了吸鼻子,又道:“当年你突然就消失,我还没给你算你抛弃我的旧账呢!”
那年,凤韶颜死了,死在火海中。
他失去了这位母亲的庇佑,在景阳的学校辍学,被迫被带回季家本家。
宁韶无言,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忽然道:“千昭文化也是你的产业吧?他的注册人姓秦……他是不是就是当年资助我继续完成学业的秦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