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半树春>第九章

  才进家门,平秋摘掉背包,放下纸袋,面前是徐修远在弯腰换鞋。他踌躇片刻,委婉问道:“我听说,今天好多高三学生都收到教育厅出成绩的短信了,你呢,考得怎麽样?”

  “差不多,”徐修远直起身,左手在胸前斜挎的背包带上划了一划,“就那样吧。”

  “什麽是‘差不多’、‘就那样’啊?”

  “和我估的分差不多。”

  “那就是考得不错?”见他点头,平秋喜色爬上眉梢,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好厉害,恭喜你啊,努力没有白费。不过你知道成绩怎麽不早告诉我,我还以为——都不敢问你,早知道的话我今晚就请你吃饭了,就当帮你庆祝。那明晚好吗?我请客,恭喜你考上大学。”

  “你有那麽高兴吗?”徐修远看着他道,“就是高考而已。”

  “我高兴啊,真的高兴,没骗你。”

  “那也应该是我请你吧,怎麽轮到你来请我?”

  “这有什麽关系。你一个准大学生,哪里有闲钱,这点我还是出得起的。那就说定了,明晚,地方我定了再告诉你。”

  “只有我们两个人?叫上路洋吧,人多热闹。”

  大概是他突然的邀请来得没头没脑的,平秋没有立即答应。他的心思尽数写在脸上,徐修远一眼看透,反而笑他多心,安慰道:“你看,你又在多想了。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觉得你应该也想邀请他,不是说快乐都是要分享吗?你为我高兴,我也想让你高兴。在外面,我就当你弟弟。这样可以吗?”

  平秋看他一眼:“你真的这麽想?”

  “当然。”

  “那我就和他说了?”平秋任凭徐修远亲密地将他拉着手,甚至天真地想着这是他对徐修远体贴的回报,“我们明天一起吃个饭,帮你庆祝。要不要再订个蛋糕啊——是不是还要给你发红包?我记得我们那里以前有人考上重本,都是要办酒席,亲戚朋友还要给红包的,那我也要给你准备一个。”

  “好啊,越大的越好,太小的我不收。”徐修远捏捏他的手心。

  “嗯!”平秋用力点头,“一定是大红包。”

  睡前冲过凉,吹完头发又是一身汗涔涔,平秋趿着拖鞋去流理台倒水喝,转头发现徐修远不在卧室吹空调,倒盘腿坐在客厅沙发前的坐垫上打电脑。客厅灭了大灯,唯独侧边的小桌上打着一盏球形的装饰灯,电脑屏幕映着徐修远的脸,键盘声时有时无。平秋悄悄走近,从后拍拍徐修远的肩膀,他是没吓着,反而是徐修远转过头来,脸上挂的白色面具将平秋吓得魂飞魄散。

  徐修远拉住平秋的睡衣衣摆以防他跌跤,话里还有些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兴奋的得意:“吓到你了?你动作太慢了,我都等了你二十分钟。”

  “……别吓人了,你怎麽也喜欢开这种玩笑。”平秋抱怨,踩着沙发伸长手,将客厅大灯打开,再回头,徐修远已经揭下面具放在一旁,原来是张盖伊福克斯面具。他收腿坐回沙发,取过面具左看右看,问道:“这是你买的吗?你也喜欢这种?”

  “不是,我在你房里找到的。”徐修远理着后脑凌乱的头发,顺势将胳膊架在平秋腿边的沙发,手掌撑头,由下及上地看着他。

  徐修远的目光总是有些说不出的暧昧,平秋被他盯久了,胸口都会砰砰哒哒地跳。因此他故意不去对他的脸,只是把玩手里的面具,拉拉系绳,摸摸鼻头,又突然想到:“我记起来了,这是路洋留在这儿的。”

  “他的东西,你们玩变装?”

  “好像是吧,应该是去年年末,他公司有晚会,我也去了,那时候拉下的吧。”

  “你当时也吓到了?”

  “一点点,”平秋有些难为情,试图挽回颜面,“其实我不是怕,别突然吓我,我就不怕这个。”

  说着他还将面具往脸上贴,两手捏在下巴附近固定面具,脑袋左右转转,故意往徐修远那儿凑近,再摘掉,看他表情如常,分明有些泄气,嘴上还仍要强调道:“你也不怕啊,真的不是很吓人。”

  “不说这个,你帮我个忙吧,”徐修远话锋一转,“帮我看看志愿,给我点意见,怎麽样?”

  “我的意见?可是你那麽高的分数,学校和专业选择的空间都很大,我当年都是随便选的学校,好像没有什麽有用的意见能给你。这毕竟是有关你未来前程的事,首要的还是要你自己喜欢。”

  谁知徐修远却说:“我无所谓,都可以。”

  他摆明有些赌气,平秋没法,只好顺从他的意愿,沿着沙发边缘滑坐在地垫,挨在徐修远身侧,帮他翻查起各个学校去年的录取分数线。

  徐修远的分数在校排名前二十,市内总排名也非常靠前,加上各校的录取情况几乎每年有变,这和平秋当年填报志愿的情况根本天差地别,因此他看得极为专注,然而各校各专业五花八门,也让他查得眼花缭乱,焦头烂额。

  没留神,徐修远突然自背后将下巴压在平秋肩膀,双手虚虚拢在他身侧,也不说话,只是沉沉地叹口气,半天道:“徐瑞阳让我念金融,我爸和我妈想让我念法律,还有各种亲戚之前就说让我念个好赚钱的,那我应该选谁?”

  “你自己呢,没有想法吗?”平秋侧过头问。他渐渐不再对徐修远不打招呼的肢体接触感到冒犯,还从他这样一个依靠的姿势下找回类似少年时期彼此间的亲昵,腰眼不禁有些发麻,心跳加快。

  然而徐修远紧接着将脸埋进他颈窝的习惯却让平秋的美梦砸得粉碎,他好像在嗅平秋身上的香气,随口道:“数学吧。”

  “数学好是好,你的分数也能选不错的学校,但是——别弄!”平秋头皮一麻,忙将肩膀夹紧,不给徐修远继续往衣领下探进的机会。他轻喝一声:“你别玩了,再这样我走了。”

  “你在想什麽?”徐修远说,“刚才有只虫子飞进去了,我想帮你看看。”

  平秋闻言一愣,急忙站起身,提着衣领跺两下脚,衣摆下果然掉出一只黑色的小飞虫。平秋怕虫,这时还赤着脚,第一反应抬起右腿,转念又放下,一边徐修远已经抽了纸巾将飞虫捻起,再用力一捏,直接团起纸巾丢进桌边的垃圾篓,还好意提醒道:“夏天虫子多,晚上别开窗了。”

  平秋脸上红白交错,小声道:“对不起,我刚才是以为——”

  “坐下吧,”徐修远拉拉他的手,“你不喜欢我靠着你,那我就不靠了。我也不喜欢你总是说对不起,你有什麽对不起我的,倒是我应该对你多说谢谢。”

  “你有什麽好谢我的啊,明明都是我的问题。”平秋不自在地依着他坐,大腿抵着他的膝盖。

  “很多啊,比如说小时候徐瑞阳不喜欢我,只有你对我好,我那时候就想可能你才是我亲哥,我是我爸妈抱养来的,不然你怎麽对我那麽好,经常护着我,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应该多谢谢你。”

  “……”平秋不习惯被夸奖,有些受宠若惊,又对徐修远前后态度转变之大感到些许困惑。他越来越看不懂徐修远了,偶尔冷漠强硬,有时又温柔体贴,平秋习惯委曲求全、迁就他人,但每每和他相处却宛如坐着过山车。

  “还要看会儿吗?你困不困?”徐修远问。

  “还好。你要是现在着急定下来,我们就再看会儿,”平秋换过语气,“不过有件事我想问问你。路阳说你打算过两天回家,是真的吗?你怎麽不告诉我?”

  “是想回去,我妈催我回家,说家里有事。”

  “原来是这样。那你坐什麽时候的车,我请半天假送你吧。”

  “你猜不到吗?他们逼我回去,不就是因为我出柜和填志愿的事,他们对徐瑞阳都下得去手,我怕我回去,恐怕连大学都上不了。”

  “别胡说,”平秋认为他杞人忧天,“你爸妈是关心你,而且你这麽好的成绩,他们怎麽可能不让你继续念书。”

  “你在意的是这个?”徐修远失望,“他们是不会不让我念书,然后呢,我会像徐瑞阳那样这辈子都拴在他们裤腰带上,毕业了工作,工作了结婚,结婚了生孩子,我就变成第二个徐瑞阳,骗父母、骗妻子、骗所有人,也许还会有第二个平秋这辈子都在恨我。”

  “……你想让我说什麽?顺你的潜台词,劝你和父母脱离关系,还是劝你赶快来走我这条路?修远,你会有很多选择的机会,哪怕你这次真的确定了,也不要那麽消极,和你爸妈好好谈谈,想解决问题不能靠意气用事。”

  “我知道,所以我不打算回去,”徐修远话锋一转,“你就当收留我,让我留到学校开学吧。”

  平秋愣着:“不回去了?”

  “就这两个多月,你让我清静清静,说不准我能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不至于让我爸妈和我断绝关系,我也能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徐修远诚心道,“这样,我会很感激你的。”

  开诚布公到这种地步,以平秋的脸皮再也说不出劝慰徐修远和家里握手和解的风凉话。尤其是徐修远之前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说是控诉,实际是指责。他不情愿做第二个徐瑞阳,也不想未来再多一个“平秋”,这些话恰恰好打在平秋的软肋,让他张了嘴也难辩,只能又一次退步默许。

  后来进房爬上床,徐修远自觉睡在地铺。平秋拉灭壁灯,仰躺着等了一会儿,不见徐修远今晚有上床继续“试验”的意图,是以放心地闭眼入睡。

  过了半个钟头,卧室内满目漆黑,平秋放在床边的手机骤响。徐修远正睁着眼思考问题,闻声立即翻身而起,一看居然是路洋来电。

  而路洋在发现对面不是平秋,而是徐修远的瞬间也有些卡壳,支吾几句,他像豁出去似的提议道:“你能出来吗,我们聊聊?”

  于是这回轮到徐修远欣然赴约。

  前不久才和周川争执过一通,双方不欢而散,周川还是踹翻了一只塑料凳扬长而去,临走前指着路洋的鼻子骂他“不知好歹”,骂得路洋脸皮直挂不住。

  人散再收场,周边都是群看热闹的陌生人,路洋精神萎靡,用竹筷拨着碟子里零星几粒花生米。前方两下喇叭响,他抬头一看,徐修远短t长裤,握着手机正往这儿小跑过来,随后在他对面的塑料座椅坐下,呼吸急促。

  看他行色匆匆,路洋满脸愧意:“我都忘看时间了,突然喊你出来,你都睡了吧?”

  徐修远说没事:“我一直睡得比较晚。老板,这里拿副碗筷。”

  “你要吃什麽,随便点,我请你。”

  “随便都行?”徐修远佯装海口,实际点单却只叫了一锅小份的粉丝煲。他边拆竹筷边道:“你电话里说有话想问我?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我莫名其妙喊你出来,你就不生气?我们俩也没熟到那份上吧。老实说,我当时问你能不能出来,都做好你臭骂我一顿的准备了。”路洋玩笑道。

  “上回是我主动找你聊,这回你找我,算是扯平。”

  “你还挺有意思的,”路洋笑说,“这个脾气和平秋也有一点像。”

  “那你想说什麽?”徐修远问道。

  然而有些话方便对周川这类局外人开门见山,面对徐修远,路洋仍有些适当的保留。他想到周川之前鄙夷的“初恋情怀论”,措辞良久,婉转道:“其实在之前,我有听说过你哥的名字,不过那时候不清楚他和平秋的事,所以我以为他们俩只是关系不错的老同学。平秋和他家里不怎麽联系,关系不错的同学朋友也没有一个,所以当时翻到他以前留的照片,拍的大多数都是他们两个,我觉得很新鲜,稍稍有点印象。但是平秋当时说那就是个他不太联系的同学了,不过以前关系不错而已,我就没怎麽留意。”

  “你就想问我这个事?”徐修远嗅觉敏锐,“是不是你找过你父母,也说了平秋?”

  “哗,你当代小侦探啊,”路洋挠挠鼻侧,“你也觉得太快了?”

  “还好,速战速决,是你的风格,我不是很惊讶,”徐修远说,“但是看起来,你是铩羽而归?”

  “什麽归?我看我是缩头乌龟。我爸妈反应很激烈,我都怀疑可能明天一早我爸就站在我家门口了——我妈身体也不大好,我说完才觉得自己冲动,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是收不回来了,只能看怎麽亡羊补牢。”

  “你后悔了?”徐修远问。

  “我后悔?”路洋重复道,又静了一静,“算吗?不算吧,我就是没想到那麽快,憋了十多年的秘密,突然一下全揭开来,心里没什麽底。”

  “你应该告诉平秋的,他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你把我哥没做到的事给完成了。”

  路洋总算找到切入口:“说说你哥吧,徐瑞阳。他和平秋的事,你知道多少?”

  “全部。”

  “……吹牛。”

  “是真的,全部,”徐修远放下竹筷,“我哥和平秋在小学就认识,因为他们当时都是学校仪仗队的,我哥吹小号,平秋是升旗手,自然而然地熟悉了。后来他们同班,平秋来我家的次数开始多起来,我哥虽然朋友很多,但是关系那麽好的只有他一个,我爸妈还开玩笑,说要认他做干儿子。”

  “你那时候还很小吧。”

  “是不大,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徐修远点点太阳穴,“因为平秋对我很好,比我哥都好,好得多,好到我现在都没法理解,他为什麽可以那麽忍让。”

  徐修远至今都记得,平秋和徐瑞阳初升高的那次暑假。

  当时老镇的街道还没有拆迁重建,镇中是座平桥,顺着台阶往下走,桥底河边有两户人家,其中一户的孙辈和徐瑞阳是关系要好的同班同学。暑假前,徐瑞阳和他约好互换小说看,于是应约来取书。随意将车靠在桥边,徐瑞阳独自下了台阶,很快跑得无影无踪。

  夏季清风卷在崎岖不平的石块底下,徐修远从自行车后座下来,学平秋那样趴上石栏,又因为身高实在勉强,他堪堪在栏边露出一颗脑袋,还高高往上抛着,是在看平秋。在他身边,平秋微微塌着腰,两手交叠搭在石栏边缘,下巴靠在手背,正望着徐瑞阳离开的方向。半晌,他总算舍得收回目光,扭头就见徐修远也在看他。

  仿佛害怕被徐修远看出自己某些见不得光的心意,平秋急忙站直身体,脸被烈阳晒得涨红。徐修远就记得他的手背映着一块圆圆的红印,然后他就用这只手拍拍他的脑袋,开口问的却是些大人们最爱问的无聊的问题。而在得知徐修远这回期末考又是班级第一时,平秋半是真心半是敷衍地夸他聪明,又说他比起他哥哥徐瑞阳来实在让人省心太多,说完还长叹口气,看来和徐瑞阳糟糕的补习确实叫他头疼不已。

  但徐修远没来得及为他偏心的夸奖而雀跃,头顶忽然横来一只胳膊——徐瑞阳小跑回来,呼吸还急促,不顾中间夹着徐修远,就用两本卷起的杂志轻轻一下敲在平秋的额头,斥他背后说人,不光明磊落。

  平秋躲闪不及,被打中脑袋。他明明喜欢这样亲昵的打闹,却非要假装正经,责怪徐瑞阳待人太不礼貌。

  徐瑞阳不和他纠缠,将一摞杂志和漫画投进车筐,踢了自行车把脚,走过时又故意暧昧地撞了下他的肩膀。不知道他低声说些什麽,平秋蓦地脸红,急急推车走在前面,过了桥又转头,冲跟在最后的徐修远招手,要他赶快跑上前,他来载他。

  至于那天,徐修远趴在平秋后背,两条胳膊从前往后圈着他的腰,有那麽很长的时间在心里悄悄地祈祷: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就好了,或者说,如果平秋是我的亲哥哥就好了,那麽他一定会比现在幸福得多。尽管那时候,他现实的亲哥还高声叫着紧追在他们的自行车后。

  说不清是从什麽时候起,家里长辈常说徐修远性格沉稳,比起跳脱的徐瑞阳,他似乎更适合做兄长。而徐瑞阳又究竟是什麽时候开始转变的,或许是初三,临近初升高的那年,他突然有了不可说的秘密,因此不再成天吊儿郎当,也不再计较徐修远一次卖乖究竟会分走多少原本属于他的关注度。他的房门不知道什麽时候上了锁,有时候关着他自己,有时候关着他和平秋。

  徐修远很好奇,也从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任何秘密是自己所不能知道的。直至有一回,他从房间的门缝里看到搂抱在楼梯间的徐瑞阳和平秋,他们彼此抱得很紧,平秋校服短袖的背后被压出深深的折痕。

  他们又在房间里温书了,徐修远贴着门板仔细地听,还能听见平秋的声音。他在念英文单词,带点口音,一板一正的,突然又笑起来,在骂徐瑞阳“不专心”,又说“我不教了”。徐修远很喜欢听平秋讲话,他说话的方式和徐瑞阳完全不同,和其他任何人都不同,他说话好像总是笑的,不分前后鼻音,每个字都尖尖的,引得徐修远听了,会有些说不出的紧张。

  给徐瑞阳补习的那段时间,平秋常在徐家睡午觉,就睡在徐瑞阳那张窄窄的单人床上,床边立着半截小臂长的金属杆。那原来是支撑徐瑞阳兄弟俩地上下铺用的,直到徐瑞阳青春期心理逆反,说是需要隐私空间,于是拆掉上铺木板,徐修远就被他赶出房,兄弟俩各住单间。而那根拆不断的支撑杆被用作衣架,挂着徐瑞阳随手脱下的衣物。那根金属杆不算粗,细细的,平秋单手合拢刚好握住。徐修远有一回从窗口看到,平秋躺在床上,紧紧将那根杆子握着,握得很用力,连手背都暴起青筋。

  “照你这麽说,他们当年之所以会分手,是因为意外?”在露天大排档结过账,路洋和徐修远并肩走在路边,“他们都没有公开的打算,准备就这麽一直瞒着?”

  “应该是这样。毕竟我们那地方很小,谁家出了事,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传遍,瞒不住的。”

  “这麽说,平秋就算是彻底被公开了?”路洋自言自语,“难怪我以前问他到底和家里闹得有多凶,居然连着四年都在外面过节,从来没有回过家,他还不肯明说——你和他同乡,又是很早认识,那你肯定认识他妈妈了?”

  “认识。”

  “他和他妈妈关系是不是很僵?我很少听他提起,不对,他从来没有提过。”

  “有关他妈妈的情况,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徐修远停步,“但是有一件事,我想我应该提醒你,问题是这件事可能会让你心里觉得不舒服,所以如果你想听,我再告诉你。”

  路洋警惕:“有关平秋妈妈的?”

  “可以这麽理解。”

  “你说吧,是什麽?”

  “当时我哥和平秋的事,我不是唯一一个知情的,平阿姨是除了我以外,第二个知道他们关系的人。”

  “……”路洋惊愕。

  “你很震惊,是因为想不到他妈妈其实已经知道他们的关系?”

  “这说不通啊,如果他妈妈早就知道,为什麽在平秋被赶走的时候不出来支持他,甚至四年时间都放平秋一个人在外面——这根本说不通,”路洋疑惑,“那平秋又知不知道?我是说,他妈妈知道他是同性恋的事,他知道吗?”

  “大概不知道。他可能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四年不敢回家,可能是觉得会让他妈妈在家里很难做吧,”徐修远说,“所以我想如果你打算和平秋继续往下走,你可以化被动为主动,也许他妈妈那边会是个有用的突破口,就算没成功,能缓和他们母子关系也算好事一桩吧。你可以把我说的当建议,采不采用的你随意。”

  “我知道,”路洋问,“但是我不太懂,你为什麽要帮我?按理说,你应该站在你哥那边,把我当敌人吧?”

  “他们那都是过去式了,人要往前看。再说,平秋和我们家的情况也不允许我支持我哥——你就当,是我在替我哥和我爸妈弥补吧。”

  “你还挺有心的,”路洋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你也不用自责,这些事和你没关系,你当时也就是个小孩儿,帮不上什麽忙,也就谈不上赔罪弥补了。”

  徐修远笑笑,不说对否:“但有一点,我想你能理解,我毕竟姓徐,不能完全从我家里摘出来,而且我也是私下里和你说这些,说得难听些,我就是个‘间谍’,所以在平秋那儿——”

  路洋了然:“我知道,我会保密的。”

  “谢谢,”徐修远微微一笑,“也祝你好运,心想事成。”

  翌日,平秋上班难得摸鱼,揣着几份零食袋在二楼所有数学老师的办公间内穿梭。基本将各个高校数学专业的情况摸透了,他的零食袋也变得空空如也。为防记忆出差错,他还特意把细节都记在记事本上,大到师资水平,小到食堂情况,他一条一条详细地记录,记得太专心,下楼不看台阶,还险些踩空摔跤。

  下午,机构校长分配部分职员外出宣传。这周是市内高中的期末周,各个补习机构都会分散在高中附近发传单。上回高考期间的外出任务,平秋因为调班没能轮上,这次他自动请缨,顺带着揽下一位例假时期,身体不适的女同事的任务,顶着烈阳在市二中门口派发塑料扇。

  今天温度出奇得高。考场一散,学生鱼贯而出。平秋挤在人群中发扇子,还没发过一半,学校警卫员上前阻拦,斥责他挡在校门口,影响通行。

  平秋好言道歉:“我把这些发完就走,都是给学生看看的,不是强制他们过来,而且发的都是扇子,天热,也好扇扇风。”

  警卫员却不听他解释,而动作粗鲁地一掌打掉平秋满手的塑料扇,扇子哗啦啦撒了一地。平秋忙蹲下去捡,但敌不过后方拥挤着前行的学生家长,不是被踩了扇子,就是被踢在腿部和腰间,他还被人用力推了下后脑,踉跄两下才站稳,低头一看,白鞋子已经被踩踏得满是乌黑。

  不能在校门口发传单,平秋就找了处校门口往西的树荫底下,不管是家长还是学生,只要手里空空的,他都能笑着把扇子送进他们手里,还要耐心提醒咨询电话就在反面,有问题随时联系。

  其中有对母子和他擦肩走过,离得不远,平秋就听那高中生大声地笑,说是刚把东西扔了,现在又来一把。话音刚落,他将扇子横着甩进一侧的绿化草坪里。平秋看眼那把被遗弃的塑料扇,擦擦额汗,弯下腰,从一边的袋子里取出又一堆扇子。

  约好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但平秋收工回机构已经是六点近一刻的光景,他连口水都来不及喝,匆匆告别同事,骑上车就往酒店方向赶。然而赶上下班高峰期,平秋就是踩着两个轮子的车都被堵在路口,等他急跑进定好的包间,路洋和徐修远先喝上了,菜没上桌,两人相谈甚欢,聊得笑语纷纷。

  “怎麽脸那麽红啊,过敏了?”路洋起身给平秋倒水。

  “今天有外出,晒了一下午,刚刚才下班,所以迟到了,”平秋仰脖就是两杯白开水,又看向一边静坐的徐修远,“我给你买了蛋糕,马上就到。哦,还有红包,我都准备了。”

  说着他将手塞进背包底下翻找,找了半天找不见,再一看,原来藏在夹层里。他取纸巾将掌心的手汗擦干,然后双手递去红包:“其实也没有多少钱——祝你学业有成,未来一帆风顺。”

  徐修远不接,光是盯着平秋的脸看。直盯得平秋开始紧张,路洋也感到异常,他才笑笑,接过了,应道:“谢谢哥。”

  平秋一愣:“……不用谢,不用谢。”

  “你给得那麽厚,我什麽都没准备,故意让我尴尬?”路洋圆场道,“那这样,这次我请客,算是我补给修远的礼了,行吗?”

  “谢谢。”徐修远冲他笑笑。

  跟前是路洋和徐修远在谈天说地,平秋低着头,筷子捣着面前的空碗。徐修远先前那声“哥”还在他脑袋里盘旋,像是点了千万次回放,震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些什麽反应才好。

  突然,平秋膝盖一紧。路洋趁徐修远外出洗手的工夫,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待会儿你等等,我有事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