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彧专注于墙上某一块色斑时,他难免会联想到散在裘世焕身上的光线。

  它们混着架子鼓和电子烟,像蛇或电线一样环缠水管一路攀援。

  在贴身衣物彻底除净后,它们成为了某种变化的染膏,在对方的喉咙上,一副利维坦的文身间植入了色彩。

  在纯净无杂的月照中,在摇曳的人影与激越的鼓点里,那具带有侵略性,犹如狼一般强悍的身躯展露无遗。

  模特的眼睛,蓝色的眼珠——不同光照影响下,时而热忱,时而遥远得仿佛要脱离太阳系,像是海王星的巨大暗斑,周围聚拢着极低温的恐怖气旋。

  但是江彧没有办法从中移开视线。

  就像美丽而强大的花豹,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环境中,人类会不由自主产生恐惧。

  但当花豹安静地、无言甚至善意地趴倒在人们面前,也许只有脊背,也许只有爪垫,却很少有人能够抵抗这种冲动。

  这种想被无与伦比的强者青睐的冲动。

  裘世焕为这幅画带来的感觉几乎是破坏性的,甚至充斥着强烈的攻击欲望。

  他不温顺。江彧一边调和颜色,一边感觉后背发凉。他非常危险。

  他是一种随心所欲的生物,但江彧没有办法抵抗那股几乎从任何一个毛孔涌出来的杀意。

  江彧始终没办法勾勒出对方的下身,不仅因为光线,还有作画者自己的遮掩与恐惧。

  他想让自己的模特将腿分开一点,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

  就像他没办法让花豹毫无防备地露出肚皮。

  这就是江彧始终没办法完成这幅画作的原因。

  “喂。”

  没有灵魂,所有的笔触都没有灵魂。

  “Mr.江?”

  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也不是他心里的裘世焕。

  “喂!”

  到底是什么样子?

  到底应该……

  “你怎么又在发呆了!”

  肩膀被狠狠拧住,江彧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在干什么呢?我已经把人都叫过来了,你表现好点。”

  见他稍微有点回过神来了,博朗的手肘这才在他的腰上捅了捅。

  江彧使劲眨了几下眼睛,这才发现一个位置盯得太久,视网膜上都出现固定暗影了。后背的衣服湿透了,手里的酒杯也差点翻到地上。

  太糟糕了。

  他扶住额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哎,Mr.江,怎么回事?——你最近一直在发呆,是不是生病了?”

  博朗压低声音,连忙递给他半杯酒。

  “没事。在想别的事情。”

  江彧一口闷了下去。

  喉咙里的烧灼感还没平复,他一把扶住嗡嗡作响的脑袋。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仰头,视线瞬间就和对面沙发坐着的裘世焕对上了。

  裘世焕穿得倒很简单,白衬衫,下边搭一条深色牛仔裤,下半部分的曲线几乎要贴着身体轮廓,整个人显得挺拔又修长。

  他悠闲自得地翘着腿,把玩起还剩最后一口威士忌的四方杯,手上的戒指反射出各异的光彩。

  然后,意有所指地举起酒杯。

  湿润的嘴唇,咽动的喉结。

  江彧避开了进一步的视线接触。

  他低声对旁边的博朗说。

  “对,你刚才是不是说要叫人过来?得多少钱?贵的话就免了吧。”

  “免费服务啊。”博朗一脸惊奇地看着他,“你平时不是最喜欢免费的东西了吗?今天小高利贷请客,不要你一分钱。”

  “你确定这样没问题?”

  博朗一抹鼻子。

  “没事,大不了从头计划。为我们Mr.江搞清楚他的目的,才是重中之重嘛。”

  话毕,博朗装作面上不在意,友善又热情地为对座的大少爷敬上一杯威士忌——博朗可是个彻头彻尾的酒桌高手,一旦被他盯上,不喝个酩酊大醉可都没有下桌的道理。

  “我听说过你的事情了,您是Mr.江新认识的朋友吧?和他也是邻居关系。这是巧合,还是缘分?”

  “你就不怀疑我别有用心?”

  博朗似乎没想到他会说得这么直白,只能用噎到一口酒的咳嗽掩饰尴尬。

  “我叫博朗,他的同事。”他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举杯示意,“和Mr.江之前描述的一样,您还真是一表人才。”

  “这话是大叔亲口告诉你的吗?”

  少年的眼神有些暧昧。

  “大叔?”博朗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江彧,“你确定在说他吗?”

  “这是韩语里的称呼。”江彧低声说,“他只是没改正过来。”

  博朗“哦”了一声,又为两人添了杯酒:“亲不亲口,我身为同事又怎会不知道呢?不过,能让Mr.江说出‘好看’二字,你肯定与众不同——可能这件事你还不太了解,Mr.江有些外貌至上,做事又吹毛求疵,我们一直觉得他是完美主义的拥趸。”

  “那么,我让你失望了吗?”

  博朗啜饮着威士忌,若有所思地抿起嘴唇。

  “显然没有,你进来的第一时间,我就想问了。你是什么模特或者电影明星吗?——或者学生,艺术系?表演系?请原谅,你看上去太年轻了,像还没有接触过社会的孩子。”

  裘世焕不动声色地笑了。

  “不。我没有工作,也不是在校生。”

  “这样啊。”博朗手里的高脚杯正轻摇慢晃,他又低头敬了对方一杯,“别客气,这儿是我朋友新开的店,今天就当开业大筹备,放开了享受便是。”

  裘世焕和他礼貌地碰了碰杯,瞳孔微微眯起。

  “谢谢,我姓裘,你可以叫我裘世焕。”

  “什么?”博朗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我,我刚才没听清。您说,您姓什么?”

  “裘。我姓裘。”

  少年坐姿不变,笑着重复了一遍。

  “我——操。”博朗眼睛瞪得老大,一把拉过江彧,然后对裘世焕说了声“抱歉”。他压低声音,在江彧耳边嘟囔,“你怎么……你们怎么认识的?他可是朱鹮科技的大少爷,姓裘的宝贝他宝贝得要死。”

  “我都说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江彧被他拽得东倒西歪,酒都洒到了裤子上,“就当是巧合或者缘分吧。”

  “你还缘分呢?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博朗有些坐立不安,“哎,你说,小高利贷的店还没来得及装修呢,他不会嫌弃我们这儿寒酸吧?”

  江彧偷偷看了少年几眼:“你觉得他看着像嫌弃吗?”

  博朗不置可否。

  “算了,嫌弃就嫌弃,事情都已经这样了。难不成还能做些补救?所以Mr.江,现在怎么办?”

  “你还问我?不都是你出的馊主意吗?”

  “可是我真的不想招惹财阀的人啊!”博朗绝望地抓挠着头发,“完了完了,要是被小高利贷知道,我是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前几天才警告过我,绝对不要和财阀的人接触。你说现在怎么办啊?”

  就在这时,单间的门被人推开了。

  进来大概七八个小姑娘,领头的人他们认识,是一个叫做波尔法的栗发女人,她穿着一身高开叉的红旗袍。

  年纪看上去不大,但这个女人已经是本地最恶名昭著的皮条客,在她手下干过活的,被活生生整死的也不在少数。

  几个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波尔法的带领下低眉顺眼地一字排开。

  进来以后,波尔法就扭着柔软的腰肢,捞了一把长发,长腿一跨骑到了博朗腿上。

  “小老板,今天怎么带的都是生面孔?我等了您这么久……是不是该有什么表示?”

  “我这不是给你带了朋友来吗?这位是江彧,我的老朋友。他几乎不到这种地方消费,今天,我就带他来开开眼界。”博朗夹起女人的一绺发丝,放在鼻尖轻轻嗅闻。廉价香水的刺激让他忍不住停止了动作,“……还有,只要你能把在场的人统统灌醉,我会好好奖赏你的。”

  “说到做到?”

  “当然。我几时骗过你?”

  “江老板——今天可是大日子,您可要敞开了肚子喝啊。”波尔法掩着红艳艳的嘴唇,挪到了江彧旁边,她又是依偎又是拥搂上去,斜着眼睛看向沙发对面的裘世焕,“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裘世焕对她笑了下,“没必要。”

  “真见外。”波尔法对门口的小姑娘们招了招手,“进来吧,还磨蹭什么呢?”

  小姑娘们只能凭感觉往沙发上坐,或者根据波尔法的指示,往他们身边靠。和裘世焕在一块的,基本都是年龄偏大一点的,三两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反倒有些说不出的氛围。

  也不知道为什么,剩下的基本都主动围到江彧身边。

  得到了博朗指令的波尔法也自觉过来,翘起了一条长腿。她一边冲江彧挤眉弄眼,一边想当然地把胳膊搁到他大腿上。

  “江老板,您帮我看看,口红是不是花了?”

  江彧古怪地瞧了波尔法一眼,伸手把她的胳膊打开。

  “江老板——”女人又往他身上拱,施展浑身解数撒着娇,“您来都来了,总得多和我认识一下吧?”

  “夫人,可不能动手动脚的。”江彧礼貌地躲开了,“今天你们老板请的只是酒水。您要是把这酒弄洒了,是得按规赔的。”

  “您喊我夫人?”

  波尔法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她不满地撮起嘴唇,上半身渐渐靠近江彧,笑靥如花。

  “江先生,这可是得罚酒的。”

  江彧忍不住抬头看了眼裘世焕的方向。

  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偶尔和旁人聊聊天。看上去并不会为某些人的死缠烂打头痛。

  “诚实点吧,夫人,我想要享受的不止有酒,还有片刻的宁静。我很抱歉不能奉陪了。”

  波尔法立马从他边上站起来。

  她踩着细高跟,快步走向角落,伸手便拧住一个小女孩的胳膊,好像把气全撒在她身上那样。

  “你过来!给我过来。”她愤恨地跺着脚,“别总是在犄角旮旯里躲着,做点什么,说些话也好跳跳舞也好——你是傻子吗?你是木头人吗?惹人烦的东方面孔,快点动作起来。”

  “……我、我知道了。”

  小女孩咬住嘴唇,眼睛里的泪水几乎要落下来了。

  江彧心里骂了一声。

  看博朗的反应,波尔法这么出乎意料的举动并不在意料之外,相反,作为暴力活动的受益方,她乐此不疲。

  她或许就是想看看,看看这样的小女孩能不能博取他的同情心。

  那黑头发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来到江彧身边。

  她穿着一身白裙子,整个人都很素净,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垂着脑袋。身子动也不动,也不敢跟自己主动搭话。

  想不明白,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江彧吃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因为,顺着裙摆看下去,女孩的小腿上全是淤青和鞭打的痕迹。

  她拼命想把自己的伤口藏起来,偶尔拽一拽裙角,偶尔缩起两边的肩膀。可无济于事,她的裙子看上去小了不止一号,根本掩饰不住过度瘦弱的四肢。

  “你叫什么名字。”江彧装作不在意,自顾自呷了口酒,“家里人呢?”

  “李元夕,我叫李元夕……叔叔,我没有家人。”

  “你在这里工作?”

  “不是。”李元夕摇摇头,下意识咬紧了嘴唇,“我是世界树俱乐部的人。”

  “……世界树俱乐部?”江彧忽然联想到前一天新闻里的报道。报道中乔迎生最后一次出现的地点,也是一个胁迫女性进行服务的违法俱乐部,“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妈妈是在俱乐部里生下我的,所以,他们说,我生来就应该为他们服务。”女孩扭头看着他,讨好地笑了。深黑的眼睛就像磨损的玻璃球,一点光泽都没有,“叔叔,我不要你的钱,我自己有在赚。等我赚到了,就能离开俱乐部了。”

  手里的高脚杯顿在了半空。

  江彧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刻。

  一干而尽。

  “祝你顺利。”

  “谢谢。”

  这时,波尔法结束了和博朗的闲谈,她端了两杯威士忌,迈着标准的模特步。而后躬身递给了江彧,面孔在发丝的阴影里透露着报复得逞的愉悦。

  另一杯或许是赠给裘世焕的,因为她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递给其他人一个眼色。

  看到波尔法手上的酒,李元夕先是浑身一僵,立刻低下头去。

  江彧看了看酒,看了看不请自来的女士,没有作声。

  “这杯不收您钱。”波尔法抿唇一笑,“小老板请客——他还托我给您带一句。”女人附耳说道,“想要问出点什么。自己总得掉层皮,才能让人深信不疑。”

  江彧看着博朗胸有成竹的笑容,就知道手里这杯他是万万没法拒绝了,只得仰起脖子领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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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酒桌上又玩了骰子还有各种各样的纸牌游戏。江彧一开始还有兴致跟着,可玩到第三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脑袋有点发晕,推了后面的牌局,一个人趴在桌上闭目养神。

  没过多久,他就燥出了一身热汗。

  这时,旁边本就狭窄的沙发缝隙里挤进来一个人,那人直接从下边架起他的胳膊。

  温热的手指细腻地抚过脸颊。

  “江老板,您喝醉了,在这趴着多不好啊,容易生病。我这就带您去上边的房间休息……”

  江彧连一点反抗意识都没有,颤悠悠地起身跟着。但下一秒,只听那妩媚的女声忽然一阵惊叫,随着高跟鞋在地上踩得啪嗒乱响,挽着他胳膊的那只细手也松开了。

  紧接着,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探了过来,稳稳扶住了他。

  “他醉了,又不是不会走路。哪里用得着阿姨您费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