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没什么声音,阳光穿过层层隔离落在被子上,让里边填充的绒毛有了更多存在感。
奥河盯着视线中央属于金钦的那一块皮肤,有一万句话想说,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金钦的情况比他想得要好很多,他没有见过真正的垂死,只以为死亡边缘会和狼狈颓唐画等号,而这些都和金钦不太一样。他的一部**体虽然被困在怪模怪样的机器里,看着像马上要断气,却还能生龙活虎地联系简柯索要A系列的线索。
看来哪怕是A3980,都比R24对他更重要。
在故意受伤离开东线前,奥河特意对A3980的失踪做过调查,他发现A3980还在正常服役中,只是被调到了镕所在的小组。
不用做过多的推理,一定是金钦的安排。他是A系列的创造者,自然有无数种方法空降一个更真实的A3980;他也和镕通过气,在事实真相得到确定前,他坚决一点都不要伤害到A系列。
但他不知道,真的A3980很早就不见了。
第一个A3980的替身还在我房间那个清理机器人的肚子里,奥河想着,向金钦挥了挥手,用口型问:“还好吗?”
和助理见面时强打的精神用完了,金钦恹恹地躺在床上,眼睛干涩,真的困了。
没有得到回应,奥河觉得自己动过的小心思没意思透了,没有真实证据,金钦就肯定会保护A系列到底的,哪怕就在死亡边缘,他也会尽最大的可能庇护A系列。
奥河开放了自己在东线那个小房间的权限,看着吃过A3980替身的清理机器人恢复了运行轨迹。他特意更改了它的名字,让它以A3980的名义继续活动,做完这个“恶作剧”,他又问金钦:“你还能活吗?”
金钦转过头看他,眼里带了些笑意:“不一定,有很多人想要救我。”
“那你想活吗?”
金钦没有回答。
奥河感觉自己非常生气,他不知道一个机器人生气时会有什么特征,但他能察觉自己的怒气到达顶峰后开始慢慢消散。他想了想,问:“你是怎么发现那个女孩有问题的?”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金钦答道:“因为我的母亲就是妓女。”
他回答得非常轻松,当金觅带起声响从门口进来时,他脸上的表情依然非常轻松。
金觅也没受这个回答的影响,眼角的弧温柔得可以盛月亮:“简柯说我可以进来看看你。”
“听简柯的话,就是不听我的意见。”金钦用被子盖住覆在左腿上的仪器,看着金觅低声抱怨。
“听你的意见,那我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母子间的沟通极不温情,但又透露出非常默契的高效。
金钦看了眼奥河,奥河立刻明白,起身往门外走。他还什么都没问,问过的只言片语也没得到正经的答案,甚至连体己话都没吐露几句,就被赶了出来。
今天第二次,他又遇到了简柯。助理站在门口抽烟,姿势很飒,像个模特:“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问问简柯也好,他说:“金钦说,活下来是大概率事件。”
“绝对事件。方修盛会救他,蒋辽源会和方修盛竞争,陆平锦也不是吃干饭的,这么多人等着要他的命,他哪里能那么轻易死。”简柯吐了个烟圈,叹了口气,“他到底想不想死呢?”
人类的活与死有时好像意义相通,和简柯告别之后,奥河闷闷地在门口坐着。终端的最新提醒显示,新名字叫作A3980的清理机器人被镕的小组查获,已经原地爆破了。
恶作剧只持续了十几分钟,他开始好奇镕到底是什么模样。金钦对A3980尚且如此,那他对镕该有多好?
不过金钦对亲生母亲也就这样,估计再好,恐怕也只是从他的标准出发的“好”。
奥河打算放过自己,同时有了新计划,他翻出那天记录到的属于“A3980”的片段,找到A3980的通讯频道,发了一条以“A系列”为主要内容、以“奥河”为落款的信息。
他低下头笑了一下,在等结果时看到了另一件事——金觅的包里有一份告知书。
拜这段时间偷窥金钦的病情所赐,他非常了解落城区对疑难重病通知单的制式。
金觅活不久了。
不同于天下苦高数久矣的可探讨余地,死亡才是人类真正的必修课程。
奥河喜欢预设金钦的行动,如果他知道金觅马上要死,还会硬声硬气地和妈妈讲话吗?如果金觅死了,他会到墓碑前站立片刻吗?
谁知道呢。
他看了眼最新收到的消息,若无其事地回:拿出诚意,我才能帮到你们。
病房的门在消息发送成功后滑开,金觅抹了一下眼睛,鼻尖有点红:“你还在这儿等他吗?我看他们好像又有了新的治疗方案,他这次恐怕是真的没有办法再见你了。”
“没事,不过不好意思。”奥河从她包里抽出通知单,“我不小心看到了,这件事您告诉他了吗?”
金觅有些讶异,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他,您的时间也不多了。”
“别这么说,金钦要活得长长久久。”
奥河心想,你真是不了解他。
金觅接着说:“我只是不想永远做他的负担。”
这世上总算是有一个人想要给金钦减负,不过成效很差劲就是了。
奥河没能和金觅说太久的话,他得去终端里的定位见一些“朋友”。
他和金觅在医院门口分开,金觅乘了一辆黑色的铁皮怪物走了,他撇了下嘴,选了最快的公共快线。
落城区近年来最主要的打击目标就是第三自由军,说来也奇怪,第三自由军各方面的发展水平相对于它的敌人落城区来说,有些过分低了。就像在东线招安奥河的那位“A3980”,也有一定伪装,但对于与金钦亲近的人来说,认真地伪装A系列是一件很可笑的事。
奥河想到这儿,没能忍住,笑了一下。
第三自由军想要金钦的命,他没有多大的意见,就是金钦不能死,而奥河也不能白白阻拦。
见面的地点离第八实验室不远,奥河压了压帽檐,对上了一排穿乞丐装的“类人队伍。”
太寒碜了,他拧着眉:“行动方案在哪儿?”
“金钦不好杀,太周全的方案没意思。”人群中穿着最寒酸的一位走了出来,唯一的一条裤腿堪堪能在胯下制造一片阴影,至于遮没遮住,别人也不敢细看,“你把他骗到灯津,我们要在奥河死的地方杀了他。”
地点有了,刺杀方案看起来非常完美呢。奥河尽可能地舒展表情:“灯津不是小地方,我倒是能骗,你们怎么下手?”
“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上次我们在酒店的行动几乎就要成功了。”
奥河抬了下眉,没想到无意间破获了上次袭击的黑手,他咳了一下:“明白了。准备好真正的A系列,我们保持联系。”
第八实验室的负责人真是葛朗台本尊,奥河没想过自己是不是被金钦的挑剔同化了,他皱着眉,脚尖不耐地在地面的黄土上捻了一圈。
得快一些,不然要赶不上末班车。
总是事与愿违,刚才的暴露狂又叫住了他:“我们该如何信任你?”
话说到这样就太没意思了,难道第三自由军全是这种形式的蠢货?奥河没停下脚步,敲了下自己胸前的R24标志:“还在实验期,任何人都能验明我的身份。”
“哦,那我叫二……蒋?二。”
天下姓蒋的何其之多,偏偏奥河知道的那两位都不会和第三自由军沾上关系,他胡乱摆了下手,沿着来路往家走。
手臂的修复两三天就能完成,他刚才拿到了新的抽签结果,就在落城城郊,好像是对危乱社区的改造需要一些廉价的生命拦住意外。
他没什么意见,城郊离家不远,等金钦出院修养,他也能抽出时间回家照顾对方。
为了迎接迟早会恢复健康的金钦,奥河几天没出门,把金宅打理得窗明几净,地板锃亮得几可照人。
金钦的身体数据自然不会通报给他这种级别的机器人,他只得从医疗专组的工作时间推断一二,情况一直在转好,但还不到再见的时间。
倒是先等来了一个关于首席科学家的公投,金钦的竞争对手是蒋辽源。
不知军部到底想羞辱谁,还是单纯在玩权力游戏的把戏。
公投的前四个小时,金钦的支持率就跌到了谷底。
支撑过前二十四个小时,他名字下方的数字才开始缓慢增长。
奥河每天能路过两次公投公布栏,金钦的支持率最高时才堪堪破三,说实话,要不是他知道金钦不在乎这些,否则他都不忍心看。
而在支持率稳定的一周后,他收到了金钦的消息,家的主人要回来了。
他做了许多准备,等到深夜,又一一作废了这些准备。
新闻上写,金钦失意避世后再次露面,哪怕坐着轮椅,都要与方先生会面,索取首席科学家的支票。
不过不是这么体面的说辞,还在文字后附上了二人各自公投的支持率对比。
方修盛以六领先蒋也,金钦暂时还没破二。
天快亮时,奥河终于听到车道传来了声音。
他在楼梯处等着,看方修盛把金钦推进门内,温柔地亲吻了他的鬓角。
太讨厌了,如果要奥河在世界挑一个最讨厌的人,无疑是方修盛。
“我忙了几天,你就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方修盛低声说,“也太不自爱了。”
金钦神情晦涩,嘴角动了一下,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方修盛哪里会不知道他的应对方式,笑愈发轻柔下来,在他唇角亲了一下,道过晚安之后离开了,想必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逐渐升起的太阳衬得人的面目比黑夜更加模糊。
奥河脸上的骨骼为阳光和阴影撑出各自的独处空间,这让他看起来温柔得几近不真实。
经历了狼狈的一晚,金钦尚未完全恢复的左腿突突跳着疼。他试着推了一下轮椅,不知是手臂无力的缘故,还是轮椅陷入了地毯的绵软陷阱,他只能停在原地和奥河对视。
金钦瘦了。
看起来还有些难过。
奥河从楼梯上站起来,一步一步朝他的主人走去。他的钦钦坚强又可怜,像被制成标本的枯叶,全是虚假的不可破。
“没事……”奥河摸他的鬓角,摸他的嘴角,在方修盛碰过的地方又碰了一次。
他没有亲吻过任何人,可吻起钦钦,熟稔得像做过一万次。
“我是新的。”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是你一个人的奥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