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休了个年假, 重新来上班时,喜气洋洋,满面春风。
于晓虹忍不住呛他:“你休假结婚去了?一整天这嘴角就没掉下去过。”
李见珩说:“低调, 低调。”
于晓虹心想,您自己倒是先收敛一下啊!
她带着病历本进诊室时还被李医生塞了一嘴狗粮——这厮正站在窗边, 一头拿着手机, 一头凝视不远处车水马龙的高架桥——因着和爱人说话,神色都柔软下来, 只听见他轻声说:“嗯,我早点下班,接你去吃饭。”
于晓虹:“……准时打卡,你溜不掉的。”
李见珩捂住手机, 对她笑眯眯地嘘了一声。
李医生有时甚至牛头不对马嘴地问她:“你说,职业底线真的存在、真的有意义吗?”
“废话, ”于晓虹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还惦记着职业底线, 我早跟三房那几个王八蛋干起来了——还想老娘给他换药?”三房的病人有躁郁,还酗酒。
李见珩沉默许久:“以前没觉得你这么暴力。”
于晓虹心想, 那说明我为了追男人, 假扮窈窕淑女的演技还是相当不错。
李见珩的职业底线在段澜面前毫无原则地瓦解了。
倒也不能怪他——从小养的小野猫,心心念念惦记着, 只要小猫勾勾爪子, 什么事都想如他所愿。
更何况, 越界以后, 段澜的状态反而好起来, 敢走出家门和人说话, 甚至自己背着吉他回酒吧了——据沈崇报告, 有一天晚上心情好,还坐在吧池里弹了一首。
李见珩这时才又一次隐约摸到段澜的心结:他缺爱……还缺一个能使他独立行走世间的契机。
李见珩从没觉得上班这么难熬——他几乎每五分钟就要看一眼墙上的表,恨不得站起身,动手把时针向前拨弄两格。好生熬到下班,平时任劳任怨、主动加班的李医生改善从恶,拎起夹克外套就跑——
可刚跑到车库附近,却被另一尊灾星拦住了。
一个西装男蹦起来冲他挥手:“珩哥!珩哥!”
李见珩上下扫视他半天,才确定这个油头粉面、壕气逼人,穿一身价值不菲的定制西装、系粉色领带外戴一副圆框墨镜的公子哥是马腾超。
“……你穿成这样,先假装不认识我可以吗?”李见珩说。
马腾超一把揽住他的肩头:“怎么这么见外呢珩哥,咱俩谁跟谁啊?”
“你爸不刚把分公司交给你打理吗,怎么还有空来堵我?”
“嗨,多大点事儿,交给助理了——别拿这眼神看我,平时我还是兢兢业业上班的好不好,好歹咱也是有文凭的人嘛!这不想你吗,就先开溜了——你等会儿有事吗?”
“有事。不吃。下次约。”
“别介,我还没说话呢……你有啥事儿啊?”
“我得去找段澜。”
马腾超闻言大喜:“正好啊!我也找他有事,他电话好像换了,也联系不上,今儿是遇着你了——咱俩一起吧?”
“你先等等,你先等等,”李见珩推开他,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开锁上车:“你找他又有什么事?”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马腾超屁颠地跟着坐上副驾:“高中的时候他不是托我打听一张明信片吗?我那时简单查了一圈,没找到,就算了。上个月谈生意又去了一趟佛州,忽然想起来了,正好,手机里还有落款的照片,我就又去查了一遍。”
“明信片?”李见珩的眉皱起来——他记得所有关于段澜的事,唯独这件没什么印象。思索许久,终于在记忆深处找出一枚碎片:曾经有一回,他们和马腾超一起去白天鹅酒店吃饭时,坐在车上,马腾超曾和段澜提起明信片一事。
“我想起来了……有什么特别的吗?”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马腾超没放在心上,“明信片上的落款是他爸,叔叔名字挺好听,叫‘段风弦’。我后来又去打听,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在奥兰多有份工作。就是很多年前已经去世了。”
李见珩一怔:“去世了?”
“是啊,肾衰去世的,据说是喝酒喝得太狠,又不按时看病吃药……他去世应该是一五年的事情,但这封明信片上的邮戳是一六年的。我想该是弄错了。”
话音方落,李见珩却猛地踩了刹车——轮胎剧烈打滑,发出刺耳声响。
马腾超安全带系得松松垮垮,一下子向前一冲,险些撞在挡风玻璃上,吓了一跳:“你干嘛?”
“先别去找段澜,”李见珩面色如常,手里却打转方向盘,朝着岔路开远,绕过木华村。“那明信片……先让我看一眼。”
“这不是段风弦的字。”
——李见珩眯眼瞧了半天,放下手机,交还到马腾超手里。
马腾超正埋头和盘子里的鸡翅作斗争——即使出国留学多年,这人也没学到人类文明中用餐礼仪的哪怕一点皮毛,毫不顾忌伸手就抓——闻言奇道:“你又没见过段叔叔的字,怎么就说不是他的?”
李见珩揉着眉心:“我确实没见过他的。但我见过刘瑶的。”
“刘瑶?”
“段澜他妈妈。”李见珩说,“小渔和她们公司有项目来往,”除此之外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助学金,“见过她的签名。她写字有一个习惯,像‘风’字里这样的撇勾,这种方向的笔画,习惯性拖得很长很远,角度比较小,出笔朝斜上方。她写‘刘’字那个捺点的时候也是这样。”
马腾超大惊失色:“这你都懂?”
“……上学的时候经常帮你们代签。”
“哦,对对,那时我的成绩单也是你签的。你小子字虽然写的丑,但是临摹真有一手。”
李见珩沉默不语地瞥了他一眼,马腾超才反应过来:“不对啊,那她为什么要仿造这张明信片?大费周章地写好一张,快递到美国,再寄回来,她有病啊?”
“段澜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
李见珩叹口气:“段澜不知道……他父亲去世了。他一直以为对方只是不愿意和他联系。”
“不可能吧?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就是因为这张明信片。”李见珩又觉得自己的胃疼起来:“就是因为刘瑶一直想方设法瞒着他……所以他一直不知道。”
“那,这……这怎么办?我还想说把段叔生前的地址给他,那房子还在。”
“你先别管了,”李见珩起身,“我会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他的。他总得知道,不是吗?”
段澜埋在书案上改谱,沈崇端着热水和药进来好几次。
每次推门都要叨叨:“珩哥怎么还不来?说好了六点到六点到,我还想下班呢。”
段澜笑笑:“你可以先走,没让你非呆在这儿。”
“那我不是担心你吗?”沈崇没好气地说,“要不谁愿意白干活啊?”
段澜漫不经心地在最后一个小节里画上休止符:“你哥快三十的人了,还用得着你担心?”
沈崇翻了个白眼,把房门一甩出去了。木门被他甩得震天响,段澜一皱眉:是他最近脾气好了吗,所以这帮小兔崽子都敢拂他的面子,为所欲为?
沈崇是,苏蔷也是。
苏蔷常常背着书包到“A+”来。每回来,她都坐在最里头、靠着飞镖靶子的那张卡座边,托着腮帮子笑盈盈地看段澜,向他要一杯酒。
段澜每次都说,小孩子不可以喝酒。苏蔷居然真的听话,便不要了。
她总穿着那条白裙子来,披着那件牛仔外套。天渐渐热了,段澜觉得不对,问:“你不热吗?外套脱了吧。”
她下一次再来,便只穿那条白裙子了。
此时段澜改完稿子,走到吧池中,苏蔷也坐在那里。他想问沈崇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通知他一声,可沈崇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段澜只好径直坐下,对她笑笑:“又来了?”
苏蔷语调轻快:“我又来啦。”
她看起来心情好,段澜的心情也好起来。他坐在那,和她谈起生活琐事,说起学校里哪个学生成绩进步了,哪个老师被起了新的外号。
“期末考要出成绩了,我紧张得很——”
段澜一愣:“期末考?”
现在是四月份,刚开学没多久,最多也是个期中考,哪里来的期末考?
他一怔,苏蔷的表情也一怔。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苏蔷的表情有片刻的扭曲,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便只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苏蔷笑笑,若无其事地说:“期中考,我说错了。”
段澜没放在心上,摇摇头,忽地发现杯子里酒空了,便起身要去吧台边开一瓶酒。方接满高脚杯,回头一看,座位上已空无一人。苏蔷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段澜便对沈崇说:“下次多备一点果汁,人来了好喝。”
沈崇心里虽然觉得奇怪:果汁?这可是酒吧,谁喝?但还是一一应下,毕竟他老板总有这样稀奇古怪的需求。
李见珩丢下马腾超匆匆赶来时,已是将近七点半的时间。
天似乎又下小雨了,港城的春天雨水多。他放下雨伞,带一点歉意冲沈崇笑笑:“来晚了。”
不待沈崇说什么,窝在卡座上的小野猫先出声:“你也知道啊?”
李见珩走过去,捏捏他的脸哄道:“对不起,路上耽误了。”说罢,瞟到桌上的酒,忽然想起马腾超说段澜父亲是“酗酒过度,肾衰死的”,心里忽然一紧,冷下脸来:“又喝酒。”
小野猫向他讨饶:“就一点,不碍事的。”
一只手就伸过来,带点恐吓意味拨弄他的项圈:“不听话了?”
段澜抬头看他:“真没有下次了。”
李见珩叹口气:“每次都这么说。”
每次他也都放过做错事的小猫咪。
沈崇已经悄悄开溜了——自从吃够了一嘴狗粮后,他总在看见李大夫的第一眼拔腿就跑,把段澜这个麻烦家伙甩给李见珩照顾。
李见珩眼睛一垂,瞥见段澜细白手腕上一条红痕,忍不住弯起嘴角:“还疼吗?”
段澜这时才脸色一红:“天天问,你烦不烦?让我也拷你一回?”
李见珩笑笑:“好啊,你想怎样都行。”
段澜曾经信以为真,第二天腰酸背痛无法下床。已经上过一次当、吃过一次亏,自不会再信他的邪:“你放屁……你就是个骗子。”
“说真的,”李见珩抓起他的手,“好看。”
他伸手丈量段澜手腕粗细:“我那什么样的皮子都有,随你挑……你选个喜欢的,我再给你做一个戴在手上。”
段澜脸色一黑,挣开他的手。可一回头,看见老狐狸笑眯眯的一张脸,终究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反正说了也没有用。
这件事上,李见珩太强势。
睡前,又是一番耳鬓厮磨、极致缠绵。
小野猫懒洋洋地缩在被子里,有一搭没一搭摆弄李见珩的耳坠——一个月后,耳洞基本长好了,可以更换样式。怕他过敏,段澜挑了一款纯银的半长耳坠,亲自替他换上。
李见珩是个乐盲,对着镜子拨弄那枚黑色耳坠:“这是个什么音符?”
“十六分音符。”段澜趴在他肩上,笑眯眯地瞧着:“节奏正常的话,很快的一个音。”
“为什么不是四分,不是八分,偏偏是十六分?”
“哦……”段澜拨弄这枚小音符,“因为是我最喜欢写的。不知道写什么节奏、什么风格的旋律时,我总是下意识写一串十六分音,连在一起看着开心。”
“喜欢的音符,放在喜欢的人身上,不是很合理吗?”
段澜拨弄他的十六分音符,忽然出声:“李见珩。”
“嗯?”
“这算什么?”他笑着问,“之前说你有道德底线,医患关系不能越界,现在亲也亲了,做也做了,还不能算爱人吗?”
李见珩放下书:“你也好意思说啊。”
见段澜笑盈盈地看着他,仿佛想看他没有台阶可下的笑话,医生叹口气:“我忽然发现,这种事得分人。对别人,保持疏离克制的关系最好,以免他有杂念。可对你这样的小疯子……不如把话说得清楚点,省得你胡思乱想、心神不定,最后还和别人跑了。”
段澜说:“那你的意思就是‘是’了。”
李见珩凝视他半晌,忽地支起身,从床头柜里掏出一只黑盒。黑盒盒面绑着一条丝带,看样子像是未拆封的首饰包装。
李见珩说:“算一半吧。半个爱人。”
段澜原形毕露,露出獠牙,揪了揪他耳朵:“另外半个呢?”
“在这里面。”李见珩笑笑,“等你完全好了,我再送给你。”
“是什么?”
“不告诉你。”
“快说。”
“不说。”
李见珩不仅不说,还伸手把灯关了,作势要睡。
却被段澜不依不饶闹得头疼。
他叹了口气,抚弄段澜的眼睛,从眼睛一路摸到鼻尖、唇峰、下巴,乃至脖颈上的项圈和铁环——不日前他又在铁环上加了一只小铃铛,有时走路急了,和手腕上的那一颗一起叮当作响。
有了铃铛,野猫就成了家猫。
李见珩说:“你快点好起来,彻底好起来……它就是你的。它迟早是你的。”
段澜轻声问:“到底是什么?”
李见珩的呼吸拍打在他耳畔。他贴在段澜耳边说:“戒指。一副对戒。”
多年前,他说他喜欢教堂。光汇集在教堂之中,誓言显得很庄重。
可那时段澜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在教堂和谁吐露真心的誓言。
觉得自己不会有归宿。
哪怕只提过一次,只说过一次,过去的十年里,李见珩也把那些话翻来覆去琢磨透了。
他想要了结他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