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去医院时是下班高峰, 路上塞得很。堵得水泄不通、动弹不能,李见珩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反复摩挲自己拇指指腹, 脑海中全是段澜的一举一动。
段澜怎样睁眼看他,圆润的小鹿眼睛水光盈盈;段澜怎样伸出手来, 沉默无声地在他的手心勾来画去, 描绘他掌心的纹路;段澜怎样抱他、亲他,怎样胆大妄为, 居然解他的扣子,想和他共赴良宵……
他忍不住弯起嘴角,可在想起段澜近乎落寞地向他质问“为什么”时,心中又一沉。
不是欲擒故纵, 也不是欲拒还迎。他不必在段澜面前玩这些无趣的小把戏。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既是为了段澜好,也是他个人的职业道德底线……痊愈以前, 他与段澜之间,只能是最普通的医患关系。
哪怕双方对彼此都有越界遐想, 哪怕二人之间曾有太亲密缱绻的往事……
都不作数,全须压抑。
给他那枚项圈, 的确有李见珩个人私心, 但那时情况段澜也确实迫切需要一位强势者闯入,彻底斩断他别的念想, 全然控制, 全然支配。心理调解案例里, 绝大多数时候医患双方都是不平等的, 因此这么做也不算逾矩。
可之后的事……却不受李见珩掌控了。
他是想过要拒绝段澜的那些依赖示好, 冷酷松手, 逼他不得不独自面对压抑的情绪与过往, 可是一旦看见他眼神仓惶、茫然无措,看见他带一点胆怯希冀地来向自己索取拥抱、亲吻……就怎么还舍得那么残忍地对待他?
一而再,再而三,险些不可控。
他最后因着于晓虹的电话才勉强抽身,阻止失控的车轮继续滚动,可他们本该黑白分明、泾渭分明的关系,却已经沾上藕断丝连的暗昧与情切。
停好车走入住院大楼时,李见珩还在头疼。
他最终也没拿准该拿段澜怎么办,只好先把这样的苦恼暂时按下,日后再细想。
他没戴工牌,所以一路长驱而入,没遭到病人围捕。一路拐过护士台,就看见余父正愣愣坐在塑料椅上,背驼得更厉害了,两只眼睛无神,手里还拎着那只缝补多次的破帆布包。
他看见李见珩,一怔,慌忙起身。
李见珩说:“等久了吧?有什么事儿,我们去找个地方慢慢说——”
却被余父打断:“没什么事,李医生。”
他腼腆笑笑,打开背包,翻了半天,最终从深处掏出一方用蓝色碎花布包裹的米糕。一出手,香气四溢。
他咧开嘴和李见珩说话时,皱纹舒展:“自己老家的桂花摘下来碾碎了做的,不值钱。您给我儿子看病,花了太多心力,这些日子太麻烦您了,您必须得收下。”
李见珩微怔:“不,这不是收不收的事,这是我的工作,我应该做的,您不必这样……”
余父摇头:“您不用多说。我见过太多医生了,真要只是‘工作’,不会像您一样这么尽心尽力的。就是我家小子不争气,吃这些药、受了你们这么多照顾,也不见好转……我想着,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事了。”
“怎么……您不治了?”李见珩看着余父把桂花米糕放在自己手里,半晌才反应过来。
余父一顿,避开他的眼神:“哪是不治呢?治是一定要治的,”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听说北京有家医院,治疗他这样的情况,效果很好,我打算带书民去看看。”
“北京……?”李见珩未曾听闻业内还有这样的大拿,虽然心有疑惑,但还是没有多加过问,只斟酌道:“去一次北京,费用可不低,平时的药也得接着吃,一停了就容易复发,这些钱……”
“我把房子卖了。”余父笑笑,“去看看呗,万一真有用呢?大不了,我再回来。”
李见珩还想追问劝阻,可余父心意已决,连连摆手:“我知道你是好心,不用再劝啦,我票都买好了,明天一早就走,所以今天才麻烦几个妹子,必须得见你一面——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啦!”
“我电话给您,有事随时找我,我都在的……”
余父却只是又挥挥手:“真有事,我到医院找你,不就好啦?你们医生事多,快去忙吧,我就来说两句话。那桂花糕带回家,吃不完可以放冰箱里,不会坏的!我就走了,李医生。”
他咽了一口口水——李见珩分明看见他眼眶忽地红了,似有很多话要说却不能说,又怕被人瞧见,于是连忙转身,勾着背、步履蹒跚地挤进人群。
李见珩没能拦下他,心里觉得不对劲,回头来问于晓虹:“他找我就为了这一件事?”
“谁不说呢,”于晓虹抬头瞥了一眼,“还非得把你喊回来,真是。”
“余书民怎么样?”
“昨天出院了。”于晓虹顺便把余书民的查房记录丢给李见珩,“就那样吧。情况不好不坏,不知道干什么非得出院上北京去。”
李见珩低头翻了两页,叹口气:“算了,我再看看吧。”正转身要走,忽地在手边的病历本上看见诸元元的名字,脚步一顿:“诸元元……怎么样?”
“她妈妈好像今天陪房,估计这个点儿睡了。这两天都没什么大事,也愿意吃点东西了,你不用担心。”
李见珩明明已经心力交瘁,但仍把病历本一丢,觉得自己真是吃饱了撑的:“我还是去看看吧。”
他跟着于晓虹到病房,长廊里一片静寂,只一片月色,模糊地映在地上。窗外枝叶摇动,冰冷瓷砖上,婆娑树影也轻轻晃动,澄辉朦胧。
于晓虹还有事,顺手替他拿来白大褂就转身忙去了,李见珩在门外顿了片刻,才抬手轻轻敲门,把门推开。
定睛一看:只诸元元母亲蜷缩着趴在床边沉睡,床上被子一掀,哪还有诸元元的影子?
李见珩心里一跳,正要去找,忽地听见独立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响动——诸元元家不差钱,为了不让姑娘遭罪,硬是想办法弄来了带独卫的单人间,处处尽心照顾。
李见珩蹑手蹑脚走近门口,轻声喊:“诸元元。”
卫生间里就忽地安静下来,紧接着,变本加厉,又传来一阵打翻牙杯、洗手液的响动。
李见珩心里一紧,下意识扭开门:
便看见那姑娘抱着马桶,一只手伸进喉咙深处抠挖掏动,尽全力刺激自己的感官,然后“哇”一声低头呕吐,翻山倒海的,像是把一天的进食都吐出去了。
“也愿意吃点东西了”——于晓虹压根被她蒙在鼓里,哪里想到这小王八蛋居然半夜起来给自己催吐,把吃的本就不多的食物全吐了出来!
李见珩叹口气:“你这是做什么?”
诸元元被他拆穿,也懒得掩饰,起身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一抹嘴冷声道:“不关你事。”
“我是医生,你和我说,不关我事?”
诸元元态度软下来:“李医生,你是好人。你就当没看见,放过我,好不好?”
李见珩就觉得自己又开始胃疼——他的胃仿佛和情绪挂钩,一旦身心交病、疲惫不堪,胃就开始痉挛一般作痛——他说:“我不是要放过你……我是要治好你。”
这时诸母却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看见消失的女儿原是在卫生间里,才放下心:“李医生。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元元!你有什么事叫妈妈来弄,不要到处乱跑!”
李见珩就瞧见诸元元似乎对她勾了勾嘴角——眼神里尽是不屑与冷淡,仿佛在说:“你看看,你听听。”
李见珩侧身,让诸母搀着诸元元往床上走。路过他时,这女孩一直盯着李见珩的眼睛,好似在无声地质问他:你要不要说出来呢?要不要说破呢?
可李见珩到底没有说什么,看着诸元元坐在床边。
诸母这时说:“你看,这么晚了医生们还要工作,李大夫对你多上心啊!你要好好吃药,配合治疗,赶紧回到学校去,好好读书,对不对?”
李见珩头立刻大了一圈,想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可为时已晚,诸元元突然怪笑起来,发出“吃吃”的、鬼屋里才会听到的那样诡谲的笑声。她咧开嘴,漂亮清秀的五官扭曲模糊,嘴里发出尖叫:“配合治疗?你治不好我!你治不好我!你不可能治好我!”
她发出长而尖的“咿”声,把整条走廊的人都喊醒了。
于晓虹闻风而来,一推门,自知招架不住,又去把别的值班护士摇起来……她们带着镇定与绷带闯进病房,李见珩后退一步,给他们让出空间。
月光下,一地狼藉。不知过了多久,那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母亲崩溃的请求声都安静下来。
只听见阵阵呼吸,颤动着,酝酿着。
李见珩忽然想:是啊……我能治好谁呢?
等安置好医院工作上的事,回到家里,已过了零点。
家中一片漆黑,没有开灯,他以为段澜睡了,蹑手蹑脚地进屋,一推门,却发现段澜正蜷缩在床边,月光落在脸上,照亮他的眼睛。浅灰色的眼睛宛若一潭湖水,倒映雪月。
李见珩与他对视半晌,败下阵来:“怎么不睡?”
“你说‘很快回来’。你骗我。”他低声说。
李见珩默然片时,才说:“对不起。被一个病人的事情缠住了。”
段澜便有些委屈一般抬眼看他:“我不是你的病人吗?”
李见珩在心里长叹一声,心想真是摊上一个不饶人的主,便脱下外套走近。走近了,忽地发现周遭一切物件的摆设:水杯也好、拖鞋也好,竟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问:“你都没下过床吗?”
“没有。你不在,我哪也不想去。”
“段澜……”李见珩说,“你不能这样。你到这里十多天了,不想回酒吧看一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
“我陪你去湖边走一走……我们去教堂坐一会儿,好吗?”
可那里有了他和苏蔷的回忆,段澜也不愿意去。
“那怎么办,澜澜?你不能这样。你不可以这样一蹶不振的。”
段澜忽然抬起头,脸贴着脸,极近极亲密,他轻声问:“你可不可以亲我?”
“……我说过了,在你治好病之前,不能有超越——”
“没有别的意思。”他低声说,“不是爱人之间的吻……就算是朋友,也有亲吻,你也可以亲我一次……就一次,不能吗?”
这叫李见珩如何忍心拒绝?
他叹息一声,心想真是栽他手里了,便俯身在段澜额前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这下满意吗?”
可谁料小野猫居然摇摇头,野性毕露一般得寸进尺:“不是这里。”他搭上李见珩的嘴唇,又碰了碰自己的:“是这样。”
“……谁家朋友之间,是这样亲吻的?”
“我和你啊,”他似有一丝委屈地看向李见珩,“我和你这样的朋友,就是这样的。”
一番情切意动,一番唇齿相接。
吻后,李见珩把他抱在怀里,心想:嘴都亲过了,抱一会儿,也就不算太越界。
他有些自责,心说怎么又着了他的魔,如了他的愿?可好像如他所愿之后,这快要走火入魔的人反倒能冷静下来,温顺地待在他怀里,一呼一吸间,气息平稳。
他正出神想着,忽听见段澜说:“我没有什么要去的地方,除了你身边,没有要去的。没有要做的事情……所以不想动。”
可李见珩说:“你怎么会没有要做的事情呢?”
段澜微怔,听见他说:“从我认识你开始,我就知道你有热爱的事情要做。只是过去的那些人与事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他强硬地把段澜抱下床,给他穿好衣服,带着他出门。
他一路驾车到“A+”,敲开门,无视沈崇,闯进段澜书房,取出那把吉他。
他说:“我那时就喜欢你写的东西,只是你吝啬,不舍得多弹多唱。现在好了,你闲下来,时间充足……算我的一点私心,为我写一首,可以吗?”
“只给我一人听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