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没见过, 李见珩只好摸瞎一般随便挑了一条岔路,边走边打听。
一整个下午过去,他把几十条小路都走遍了, 一一问过,居民只说见过穿灰鸽子西装的那个男孩……至于段澜, 不曾有印象。
李见珩不甘心, 休整了小半个小时,坐在沙县小吃的店里朝外看, 这时天色已经要暗下来了。
一轮夕阳滚滚地朝山边飞去,天地之间一片红云,一点黑烟升起,两侧的筒子楼高矮不平, 小路狭窄,一线天空被那些架出来支七扭八的电线、晾衣杆分割成一片又一片大小不一的碎块。
这样的景色让他回忆起十多年前住在学海路上的每一个晚霞时分, 他正有些出神,忽然地, 听见一声幽微的汽鸣。
他一怔,半晌, 屏气凝神, 又准确地捕捉到了长长的一声响:
那是他所熟悉的火车的鸣笛声。
十年,岁月飞逝, 时代更迭, 这样慢而悠长的笛声, 已然不多见。
他坐在原位呆了半晌, 忽然, 像是想起什么似的, 猛地站起来。
他追随着那悠远的声音, 循着它的方向,有如神助在巷子里穿行。
很快便走到了木华村的尽头——这是一处地势颇高的小山坡,筒子楼在身后不远处戛然而止,这里荒草丛生,落着几只无人问津的青灰石桌凳,多年前,应有老人架一副棋盘、捧一壶热茶,气定神闲地和二三挚友落子布局。
不远处,冰冷的港城被夕阳笼罩,高楼大厦都成条条竖竖的黑影。
他依稀可以分辨出,那是三中的钟楼、学海路上的小商铺、附中门口一道天桥……和隐约的那一道熟悉的矮桥。
他曾和段澜在那座矮桥上互相舔舐伤口。
矮桥下横穿几道铁轨,那些铁轨横七竖八地支棱出去,很快消失在城市之中。
可是脚底下,竟有一道废弃的旧铁轨,沿着高架桥下的小土坡,慢悠悠攀升,爬到小山坡下不远处,硬生生截断了,露出两根生着红锈的废铁,被半个身子高的杂草掩埋得若隐若现。
有人骑着自行车,一边哼歌,一边晃悠悠、“吱呀呀”顺着废弃铁轨向远处去。
李见珩盯了半晌,心里很快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
他蹲下身去,低头一看:
不高的小山坡外,形成一道短短的“悬崖峭壁”。这峭壁上寸草不生,却赫然被人用黑色油漆涂抹了什么——
有人用油漆勾勒出“铁轨”的纹样,竟硬生生“接”上了那断裂的废旧轨道,凭空设想了一道不存在的“铁路”,攀上山坡。
不远处,青石桌凳边,被荒草掩映的一处,李见珩走过去,用腿一拨,竟也看到了同样的涂鸦。
他站在那里,夕阳拉扯着他的影子,显得极长、极寂寥。
他忽地想起十年前的一件小事。
他和段澜在附中后门的灯下分别——现如今那处已经遭到政府改造,再没有那样的小路,路灯也被连根拔走——段澜忽然抬起脸,十分执着幼稚地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了,沿着铁轨向下走,会再见吗?”
那时李见珩说:“你不会找不到我的。”
于是他又不甘心地换了个问法:“如果找不到我呢,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沿着铁轨找我吗?”
原来他都记得。
涂画铁轨的人显然极其随便:两根主轨道并不平行,时而宽,时而窄,时而越过土坡,时而爬上墙壁,时而横穿人家的窗子……李见珩跟着它走,偶尔闭上眼睛,仿佛能跨过时空,看见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人,亦神色平静地走过他所走过的地方,留下这些指示。
这些“钥匙”。
他心里微微一跳,心想:这是什么意思……是你其实也想要见到我吗?
最后指引着他到了一处酒吧前。
若非房檐上挂着四个大而显眼的霓虹字母“CLUB”的招牌,就凭它门口那两只怒目圆睁的石狮子,和生锈的铁门,谁也看不出里头竟有这样的声色去处。
李见珩推门而入,穿过长廊,第二道木门外的“保安”抬头扫了他一眼,神色冷淡,没说什么,便放他进去。
今日的“A+”走的是清吧风格。
此时正是饭后时分,到了酒吧“上人”的时候,酒池里人不多不少,男女三三两两。吧台里有几个调酒师,正“丁零当啷”摇着碎冰块和柠檬片、薄荷叶。优雅坐在高脚凳上的女士穿露背长裙,身姿婀娜,露出漂亮的蝴蝶骨,正捡起一支飞镖,“咻”一下丢了出去。
这支飞镖落在李见珩脚边。
李见珩眼神微动,捡起飞镖,面不改色地走到女人身边,将飞镖随手搭在台上,并向调酒师要了一杯最简单的青柠鸡尾酒。
女人的眼睛很漂亮。她轻轻一挑眉,就活像一只小狐狸:“第一次来?”
李见珩扫了她一眼:“路过。”
她发出轻笑声:“这可是港城脾气最大……也最有名气的酒吧,你居然没听说过?”
李见珩垂下眼睛:“是吗?多大的脾气?”
女人耸了耸肩:“我也是听朋友说的。据说……老板是个美人,脾气不好,开店只是因为觉得寂寞,想多见见活人……”她轻轻拨弄面前莫吉托上的薄荷叶,“可话是这样说,老板却从来不出来见人,都由一个经理代为打理。‘A+’最惊喜的地方在于,如果老板今天高兴,才会开业;兴致格外好,就是high吧,这个灯球,”她指指头顶,“就亮起来,灯管舞、蹦迪、乐队,怎么尽兴怎么来。”
“可如果兴致一般——就好像今天——那就只喝酒,不出声,不能打扰他的清净。更惨的,如果某天他实在是不高兴,那就干脆不开业了……地头蛇都不敢惹的主,当然也不差这几天的流水。”
李见珩笑笑:“这么难缠的酒吧,你们还愿意来?”
女人对他眯眯眼睛:“不仅愿意来……来的还都是大人物。据说给‘A+’护航的,是位北京的爷……有权有势,谁不想认识?”
调酒师这时把那杯微酸的青柠鸡尾酒放在李见珩面前。
女人就笑:“你怎么喝小姑娘的酒?”
李见珩说:“我就这癖好,娘们儿唧唧的。”
女人不以为意,冲他勾勾手:“那你看看姐姐,”她特意展示自己引以为傲的后背:“好不好看?”
李见珩只搅动两下杯中的冰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翼状肩胛外翻,肌力不平衡,菱形肌、斜方肌无力,多半是长期不运动、久坐伏案导致的。哪天颈椎痛的时候,可以到三院看看。”
说罢,他施施然起身,留下只喝了一口的酒、和女人铁青的一张脸飘走了。
他倒也不是故意撂美人的面子——只是他见过更好看的一对蝴蝶骨,属于他最喜爱的那个少年。而恰好,他漫不经心搭着女人的闲话时,看见一个“灰格子西装”贴着酒吧墙边飞过去,心里一动,快步跟上。
他记得这件衣服……今天下午,正是这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男孩,蹲在段澜身前,盈盈地和段澜说话,并且获得了那人一个温柔的笑容作为回报,牵着段澜的手,把他的小野猫拐走了。
因而李见珩就看他哪哪都不顺眼。
此时沈崇还未意识到危机来临。他正得了段澜的吩咐,要去酒池里把美人堆中的蒋瀚云请进段澜书房,两人一同商议——或者说是让蒋瀚云单方面决定——新写的曲子该怎么卖的事情。
和道上传闻一致,老板开店确实不是为了赚钱。这个喜怒无常的讨厌鬼经常呆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三四天。一开始沈崇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还担心他是不是情绪又不好,后来做了一回“莽撞人”,冲进去大喊一声“哥你不要冲动”,吓得段澜手一抖,拧断了吉他的第二根弦,才知道他老板原来还会写歌。
原来那才是会让他……真正获得片刻宁静的事情。
但蒋瀚云似乎是知道这一点的,又有人脉,帮着段澜卖出去不少版权……其中好几首似乎都让一个姓唐的独立音乐人拿去了。但老板从来不主动提起这些事。
沈崇哼着歌刚拐过酒池,就被一个人高马大的影子拦住了。
他只以为是喝醉的客人,眼皮子也并不抬:“有事吗?概不赊账。”
却听得那人笑笑:“我见过你。在三院,精神科。”
沈崇一怔,这才正眼看过去: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西装革履、面容清俊的男人。
他警惕起来:“我没有去过三院,您认错人了。”
看病的事蒋瀚云吩咐过,不能让人找到段澜的行踪。
李见珩并不信他的鬼话,只耸耸肩问:“你老板在吗?”
“我就是老板。”
李见珩摇摇头:“他们说老板是个美人……你没有段澜好看。”
沈崇一惊,只愣了片刻,便面不改色微微扭过头,朝不远处门口的冷脸“保安”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来捉人走。
保安正起身,朝李见珩走来,却听得一个清朗而平静的声音远远传来:“沈崇,我是叫不动你了吗,请个人,要耽误这么久?”
几人俱是一愣。
于沈崇来说,只是惊奇他老板居然舍得自己跳下摇椅,还拎着“小猫”,似是不耐地走过来催命。
而于李见珩来说,他曾以为他再也听不到这熟悉的嗓音。
曾对他说“我很喜欢你”的那个声音。
李见珩回过头来,正对上他那双漂亮的眼睛。
十年如一日,他的轮廓长开了,眉眼更锋利、艳丽,神色更冷淡。
但他的眼睛一如往日,纤细与圆润并俱,一点内双,像湿润的小鹿眼睛,游离时,会茫然而无措地看着你。
眼中如有浅灰色的月谭,映着一片星光。
他见到李见珩,面上只一瞬的怔愣——只一瞬,转瞬即逝,然后面无表情地越过他,仿若只是一个陌生人似的,又瞧向沈崇:“还要我再催一遍吗?”
沈崇哪里摸得清这是什么情况,立即点头应下,脚下抹油一般开溜了。
这时便只剩下李见珩和他面对面站着。
段澜见沈崇走了,微一垂眼,冷淡地问:“有事吗?”
十年未见,重逢于此,他只是问,有事吗?
说不心痛是假的。
李见珩说:“十年不见……你不想我吗?”
段澜笑笑:“想。想一个老同学那样想而已。”
他看似平静,可李见珩偏生听出他尾音里带一点颤动。他和段澜说过太多话了,太多次耳鬓厮磨分享那些无聊的琐事,清楚他所有语癖和发音习惯……因而他掩饰得再好,李见珩还是能听出他心下所有波澜。
他没对这些刻意为之的冷淡有所不满,只伸出手,在段澜脸前顿了片刻,见段澜没有抗拒,又向前一伸,轻轻刮了刮他的眼睛……睫毛就微微一颤。
李见珩说:“不是老同学。”他的声音很轻,“从头到尾,哪怕差了十年,可没有人提过分手……”
“我们就还是恋人。”
作者有话说:
见上面了,我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