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狼藉收拾完已经很晚,换下来的衣服洗了还没干,这可给了沈行琛光明正大的理由,得寸进尺,在裴郁家里赖下。
僵持半晌,裴郁无奈,答应了对方留下借宿的要求。
令他最郁闷的是,家里没有多余家具可以用来睡觉,只有卧室里的一张床。
沈行琛手扶着腰,弱不禁风地倚着门框,始终用那双水汽氤氲的黑眼睛,可怜兮兮地瞅着他,要赶人去睡桌子的话,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毕竟那伤是由自己造成,没辙,裴郁只好妥协:
“可以,但你最好老实一点。”
话音刚落,沈行琛便笑嘻嘻凑上前几步,还不忘为自己叫屈:
“拜托,我可是带伤之人,小裴哥哥,这话得是我来说,才对吧。”
裴郁冷哼一声,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轻薄的夏凉被甩给他:
“我对活人没兴趣。”
“知道知道。”沈行琛接过去,笑颜灿烂,“你小裴哥哥是天字第一号正人君子,柳下惠见了,都得连夜筹钱帮你盖贞节牌坊。”
放好被子,他又撑着腰站直,慢慢往门外挪:
“我去洗澡。”
裴郁瞥了他一眼,出言提醒:
“你受伤了。”
“别说受伤,受刑也得洗。”沈行琛扶着屋门,眼风朝他乱飞,“和你同睡一张床,我当然要洗得干净一点。”
不等裴郁嗤之以鼻,沈行琛又扒着门框,顾盼神飞:
“看在我受伤的份上,你能暂时放下不跟活人肢体接触的原则,帮帮我吗?”
“不能。”裴郁想也没想,果断拒绝。
在沈行琛说出什么央告的话之前,他便快步离开,径直走到那间标本室里去。
直到哗哗的水声在隔壁响起,躁动不安的心绪,才稍稍冷静下来。
自己真是疯了,他想,引羊入室,自寻烦恼。
暗暗自嘲一声不争气,裴郁抄起桌上的柳叶刀,重新修整起那只零落的小骨盆模型来。
锋利刀刃划过油泥的手感,让他渐渐心平气和,自觉降温。
谁知,还没划几刀,浴室里又隐约传来沈行琛的唱歌声。
唱的什么他不知道,但那少年声线,却是一如既往地清朗动听,和着泠泠水音,像一枝与夏夜晚风调情的玫瑰,在水面上温柔绽放。
那声音听在耳中,下刀的手指,便不知不觉偏了一分。
也不知过去多久,好容易等到那歌声渐熄,水声停泊,整个世界回归安静时,浴室里又忽然“咚”地一响,似是什么重物摔在了地上。
裴郁暗道一声不好,还没等想出个由头推辞,就听见意料之中,委屈巴巴的声音响起:
“小裴哥哥——”
带着空荡回声的音调,听上去还有几分楚楚可怜。
裴郁把牙咬了又咬,没办法,只好放下刀,起身去救援。
将只披了条浴巾的沈行琛扶着腰架起来,他半抱着人往卧室走,短短几步路,额头上竟然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他告诫自己,一定是因为浴室水温太高,才凝了他一头水蒸气。
偏偏这个该死的沈行琛,走个路也不安分,被他架着,有意无意地往他身上贴过来,双腿扭扭结结,仿佛拧麻花。
沈行琛身上挂的浴巾,随着其动作颠簸,早就裹不严实,滑落一半,雪色布料和玉白皮肤交相辉映,简直如同小电影身临其境。
更要命的是,一缕久违的熟悉幽香,从他周身散发出来,徐徐攀升到裴郁鼻端。
雪松,海浪,橙花油,麝香。
情%欲交缠禁欲,危险借名诱惑,清新,妖娆,冷冽,炽热。
许久不见的,令他沉醉的气息。
裴郁骤然发觉,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正在悄无声息地抬头。
快要贴在他身上的沈行琛,似乎也感知到这个变化,唇边笑容立时暧昧起来,扭动一下,明知故问:
“小裴哥哥……嗯……你怎么了?”
顾不上理会对方眼中流转的光彩,裴郁抿一抿唇,三两步把人拖到卧室床边,也不管他被疼痛激起的轻呼,一甩手,将人扔在床上。
而后,落荒而逃似地,闪身进了浴室。
这个澡,是裴郁有记忆以来,洗得最长的一个。
————
“小裴哥哥洗了这么久?”
从浴室出来,裴郁刚走进卧室,就看见沈行琛斜倚在床上,笑盈盈地望着他,眸中朦胧又勾魂的光华昭然若揭。
他也不看对方,抬腿上了床:
“洗头。”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种行径,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然而覆水难收,此时再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他索性将高冷进行到底,一抬手,熄了灯,房内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在属于自己这一半床上躺好后,裴郁刚合上眼没两秒,便嗅到一阵辛辣又清凉的刺激气味。
不用睁眼,他就知道,是沈行琛在擦红花油。
洗完澡这么长时间不擦,偏偏等他回来再擦。
裴郁心底无声轻嗤,不理会对方的司马昭之心。
果然。
“小裴哥哥,你帮我上一下药再睡么。”
耳畔传来的腔调,一如既往,天真纯良中漾着不自知的媚惑,无风暗夜里,如玫瑰花瓣轻轻摇曳。
裴郁眼皮也不抬,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不管。”
经历了方才尴尬的生理冲动,他就决定,即使这个人死在床上,他也要等着120来抬人,再不上手了。
也许是他态度够决绝,静默良久,那阵药油的味道微微淡了些,他感到身下的床发出微微窸窣声,是沈行琛稍稍挪开一点,自己上药去了。
听着身旁的人嘶嘶嗯嗯地上完药,又自顾自地朝他轻笑说句“小裴哥哥晚安,祝你做个有我的好梦”,裴郁始终不发一言,连呼吸也控制着,没有紊乱一分。
好容易周遭再次安静下来,窗外月亮也隐在云梢,偷偷躲懒浅眠,只留下一层淡淡银光,流泻于床头身上。
如蜡像一般,原封不动躺着的裴郁,却无论如何,难以入睡。
身边这个活人,不仅在行动上处处影响他,还将他原本古井无波的心绪,搅扰成一塌糊涂的一团乱麻,实在令他心浮气躁,扼腕不已。
就像一列行驶在既定轨道上的火车,受到某种不可抗力,一点一点偏离路线,朝着未知的危险奔去。
他的生活,从遇到沈行琛那天起,就开始了这种失控的离轨。
最可怕的是,他居然对离轨的后果,产生出一丝隐秘的,只有自己知悉的期待。
他不能,也不该对活人产生期待。
裴光荣那双瞪得血红的眼睛,在窗边望着他,十七年过去,还历历在目。
方婉莹冲他高高扬起的巴掌,数不尽褪不去的淤青,状若疯癫的歇斯底里。
还有韩采薇,花海铺陈中,灯光映红她发梢,像倚身在血河,塞壬高歌。
他们,都说过爱他。
活人的爱,是世界上最可怖的东西。
它在裴光荣四溅喷射的精%液里,在方婉莹身下蔓延的血泊里,在那截血肉模糊,森森白骨也被鲜血染红的断脖子里。
可唯独,不在他裴郁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