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了案件卷宗的档案袋,边角已有些毛糙的磨损,虽略显陈旧,却依然平整。
明明里面只装了一些纸质文件,拿在手里,却总觉得沉重。
裴郁坐在标本室的桌前,将这个被自己悄悄带回家的档案袋,托在手中,凝视许久,才缓缓放下。
答应了沈行琛一起看,他不想食言。
说起来,距离上次医院门口与对方分别,也已经过去几天了。不管是彭冬冬还是沈行琛,都并无音讯。
他抬头,望见窗外月色澄明,清辉如水。
这样好的良夜,难怪沈行琛养成吸血鬼习性,非夜晚不出现。
白天是活人的行动时间,夜里,才有那些乱七八糟想法的容身之地。
并且,夜幕下的烟雾更加明显,袅袅娜娜,从唇边升起,模糊了谁的眉眼。
那种有时效性的星光在指间一闪一闪,明了又灭,让人忍不住想去捕捉每个如流星坠落的瞬间。
当裴郁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花了几分钟之久,去想一个活人时,懊恼得简直想捶墙。
他对着月亮,长长呼出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你并没有过剩的时间和感情,浪费在活人身上。
做完心理建设,裴郁拿起手边的小刀,继续打磨一个快要成型的手骨模型。
墙边,那副人体骨架静静立在那里,月光照不到的暗影中,透过一层柔曼轻纱,注视着他的动作。
娴熟,优雅,利落。
果然,和与活人无关的事物打交道,才是他的专长。
也许因为太过专注,门铃响过三遍时,裴郁才忽然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自己租住的这间青警公寓,虽说楼上楼下出来进去的,有不少都是市局的同事,然而人尽皆知,他裴法医“目中无人”,向来不与活人来往,又有谁来触这个霉头。
而他认知里,会来登堂入室那一位,大概率不会按门铃。
放下刀和手骨,他将标本室门关上,才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少年,一头黄毛,衣着夸张,走起路来身上金属链条窸窣作响。
正是他曾在西湾村打架那天见过的,杜雪的弟弟,杜鹏飞。
“你是警察?姓裴?”黄毛少年带着点戒备问他。
裴郁点点头,把人让进家里。
他的客厅,陈设有些过于简洁,一桌一椅,仅此而已。
摆摆手示意杜鹏飞坐下,裴郁从卧室里给自己拿了个凳子出来,顺便给对方上了杯白水。
没办法,家里除了酒和咖啡,没有别的饮料,有客突至,猝不及防。
杜鹏飞的注意力却完全不在饮料上,他安静坐在椅子上,表现出与桀骜不驯外表很不符的,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与当天在杜家初次见到时,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今天没有父母在身边,他无需再看谁的眼色。
那天在杜家见到这个弟弟,裴郁便隐约觉得,他可能知道点什么。但在父母的暗示之下,只好闭口不言。
如今对方瞒着父母找上门来,想必说与不说之间,也已做好选择。
裴郁也不追问,抱起手臂,等着对方开口。
半晌,他见杜鹏飞似乎放弃了心理挣扎,往椅背上一靠,向后抓了一把头发:
“我姐出事之后,他们把她卖了。”他顿了一下,“十五万。”
裴郁微微昂首,稍稍坐正,点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
从眼前少年的叙述中,他大体上看到了这对姐弟的成长轨迹。
杜鹏飞说,他比姐姐杜雪小两岁,虽然生在一个相对较为贫穷的家庭,却也是从小不愁吃穿,不缺玩乐。他想要的东西,陀螺,玩具枪,滑板车,只要买得起,父母都会给他买。
在他印象里,家里的活从来不用他干,有父母和姐姐在,轮不到他。至于姐姐在家时受到的待遇,他并不十分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到,比起姐姐,父母大概更喜欢他。姐姐好像很喜欢洋娃娃,可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父母买娃娃给她。
饭桌上的鸡腿,生日时的奶油蛋糕,夏天村口小卖部里两块五一根的巧克力脆皮雪糕,都是他的专属。有时姐姐也想要,妈妈就会说,别要了,不好吃。
可他明明记得,那些东西,都很好吃。
后来姐姐读完初中,父母就没让她再念书,说是供不起,要留着给自己上学使。但他不爱学习,勉强念到高二,就因为跟人打架被开除,出来找了个电子厂,打流水线的工。
姐姐那边,他只知道,父母之前似乎在商量,要让她嫁给一个隔壁村的老光棍,那人可能比他爸岁数都大,但出的钱比别人都多,姐姐一直没同意。
姐姐出事之后,父母只说叫他安心上班,也不让他多管。还是他有天偶然回家,在窗根底下听见他们交谈,说把尸体卖给同村的老陈家配冥婚,老陈家能给到十五万。
他问过父母这事,却没人肯告诉他。那天在家里见到裴郁等人,他本想试探着提一提,结果还没张口,就被推了出去。
杜鹏飞的语调,始终平稳淡漠,像在诉说别人的事。
裴郁听在耳中,一度以为死的人不是这个十九岁少年的姐姐,而是一个与他萍水相逢的路人。
说完,杜鹏飞的情绪不见多少起伏,伸手把玩着桌上那只颅骨形状的杯子,沉默下来。
良久,裴郁缓缓开口: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雨隹木各氵夭卄次?”
对方打转儿的手指停下,垂着眼睫,不看他:
“我姐对我挺好的,出去之后,吃喝用的都想着我。我觉得她……有点可怜。”
“可怜?”裴郁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
杜鹏飞手指在杯沿上收紧:
“我以前说过,挣了钱给她买洋娃娃,可到现在都没买。”
裴郁定定望着他,仔细分辨那话里的真心成分。
对方却忽然抬头,裴郁出乎意料地看到,那双眼睛正在悄悄变红:
“你说……我要是给她买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那语气无比真诚,又满含悲伤,裴郁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最不擅长跟活人打交道,尤其是,安慰一个伤心的活人。
犹豫一下,只好说道:
“别难过,她不会怪你。”
“真的吗?”对方眼眶里已有了点泪意,神情却是一脸认真。
裴郁抿抿唇,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