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转过去。”顾家和抬头看他。
“怎么?有什么不能看的?”李昭就不转身。
顾家和心想,对啊,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闭着眼睛说道:“晨勃!你要看吗?”
“也不是不能看。”李昭揣着手臂,半笑不笑地看着他。
顾家和越来越发现,如今的李昭根本不是什么成熟职场人,他底子里还是那个十八岁的少年。
连顽劣的方式都没变。
顾家和闭眼给自己鼓了鼓劲,唰地掀开被子。结果一抬眼,李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背过了身子。
算他还有点良心。
顾家和一个行云流水跑进了卫生间,给自己狠狠冲了个澡才出来。
等他换上T恤和毛衣走出来的时候,李昭已经换好衣服在玄关处等他了,手脚真快。
顾家和推门出去前,李昭突然来了一句:“多穿点。”
“今天大降温。”
顾家和点了点头,回去又裹上了一条厚围巾。
两人收拾好走出了酒店。昨晚一夜冷风,平城的小街上遍地是干枯的落叶。
顾家和那个老家离这里不算远。他把外套的拉链拉到了最上面,走在前面。
他心里有些打鼓。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领着李昭来看他的家。
那个他极力遮掩的破败的家。
两人沿着小路走了十几分钟,周围的建筑从高楼变成了低矮的棚户。
顾家和拐进了一个小巷子,李昭抬头看了一眼,跟着他走了进去。
走了十几米以后,顾家和停下了脚步,转头跟李昭说:“到了。”
李昭面前是一道不太牢固的木门,房子只有一层高,窗户玻璃是很薄的老式绿玻璃。
顾家和从口袋里找出了那把很老的黄铜钥匙。这门许久没有打开过,锁芯已经有点生锈。顾家和拧了好几下,才把锁拧开。
吱嘎——
木门一阵嘶哑的摩擦声,屋里一阵烟尘扑面而来。
顾家和让李昭往后退了一步,自己伸手掸了掸灰尘。
“进来吧。”然后顾家和转身招呼他进来。
李昭有点愣神。这个屋子跟他想得不太一样。客厅很小,摆着一张破旧的八仙桌,桌上有不少划痕,有一个桌腿还缺了一块木料。
顾家和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了笑:“被顾建民拿鞭子抽的,掉了块木头。”
“抽的你吗?”李昭的声音很低,转头问他。
顾家和点了点头,没说别的。
李昭的喉结滚动了下,跟着顾家和进了他的卧室。
恰好一阵狂风刮过,彩钢瓦的屋顶哗哗作响。李昭抬头看了一眼。
顾家和好像对这种噪音习以为常了,只是继续往里走。
“现在这里没人住吗?”李昭问他。
顾家和点了点头:“嗯,后来他又生了一个孩子。就搬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顿了下,又说了句:“可能觉得这里晦气。”
顾家和卧室的小床非常狭窄。靠着绿玻璃是一张小书桌。顾家和蹲下身子,拉开了书桌下面的木抽屉。
砰——
他翻了半天后,拿出了一摞单子,和一本薄薄的本子。
“这是什么?”李昭在他身后问道。
“病历本。”顾家和翻开那个本子,吹了下表面的灰尘。
李昭走到他身边,拿过那个病历本翻看了起来。这个病历本有些年头了,封面上写的日期是2005年。也就是顾家和15岁时候建的。
只是病历本上几乎每一页都有不同的内容。
医生的笔记很潦草。李昭眯着眼睛仔细辨认。
“小臂骨折。”
“软组织挫伤。”
“眼眶外伤……”
李昭把他能辨认出来的记录一一读了出来。只是他读到一半就没有再出声,页数太多了。
那本病历的每一页,都代表着顾家和受过的一次伤。落款的日期都是2005年到2008年。
甚至在他已经认识了顾家和以后,就在高三那年,顾家和还因为后背外伤去了一趟医院。
李昭被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顾家和倒是云淡风轻,从他手里抽走了那本病历本,轻轻笑了声:“我都习惯了,这都没什么。”
“只可惜,那时候没有报过警。不然有报警记录更有利。”顾家和在桌子里又翻了翻,找到了一张很旧很旧的单子。
“只有这个。”顾家和把它递给了李昭,“这是有次我妈跟他打架,我报警的回执单。”
“后来呢?”
“没有后来,来调解完就走了。”顾家和摇了摇头。
顾家和背对着他,取下了围巾放到了桌上。光洁的脖颈裸露在外。李昭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这个房子实在太老了,顾家和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后,收拾规整放到了随身的包里,就准备拉着李昭尽快离开。
时间已经到了正午,窗外却没了阳光。似乎天气即将大变。低矮的旧房子后面有一整排的树木,在风中轻微地晃动。
顾家和刚刚踏出大门一步,李昭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袖。
顾家和不解,回头看他。只见李昭拿着他落在桌上的围巾。李昭抬手帮他把围巾围上,防止风钻进去,还打了个活结。
李昭轻轻呵出一口白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睛好像一泊泉水,倒映出顾家和的脸。
顾家和被他这眼神看得心神一震,连忙转头看向别的地方。
“接下来去哪?”李昭问他。
保险公司调底单的时间约在明天周一,两人周日下午的时间突然空了下来。
“一中?”顾家和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学校了,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李昭听后点了点头。
15路公交已经停止运营很久了。从顾家和的家去一中的路,只能坐出租。
顾家和站在寒冷的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李昭跟着他坐进了后排。
出租车司机开着广播,恰好广播里正在播报天气预报。
“据平城气象局称,今日下午到晚上,平城将迎来今年冬天的初雪,较去年提前了近一个月。今年也是近五年来,平城最早降雪的一年。请广大市民注意出行安全……”
“要下雪了。”顾家和轻声附和了一句。
话音刚落,出租车的车窗上突然粘上了几片雪白的碎片。
“已经下了。”李昭说。
然后,几乎像是魔法一般,车窗外突然吹起极大的雪花,簌簌地从天空掉落。
没一会儿就遮挡住了半面车玻璃,司机被迫打开了雨刮器。
出租车司机有些不耐烦地按了按车喇叭:“哎,这一下雪路况就不好。”
顾家和探头一看,前面路口已经堵上了车,车流排出来十几米。
“帅哥,你们不赶时间吧?”司机回头问他们。
“不赶。您慢点开。”顾家和摇了摇头。
原本只需要十几分钟车程的路,最后硬是开了半个多小时才到。下车时顾家和想付车费,结果被李昭抢了先。
顾家和下车以后,抬头一看,差点没认出来面前的学校。
平城一中大约是改建过了,门头换了一个全新的,比之前高大了许多,外墙也变成了大理石贴片,看起来气派多了。
今天是周日,高三也不上课。学校大门没开,只开了一个小侧门。可能是保安忘记关了。
“进去吗?”李昭走到他身边。
“走。”两人顺着小门就往里走去。
雪越下越大了,两人从酒店出来没有带伞。顾家和一时被雪花糊了眼睛,停下来揉了揉眼睑。
然后下一刻,他感觉头顶被帽子罩住。李昭从他身后,帮他把羽绒服帽子扣到了脑袋上。
顾家和一下回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走了大概五分钟,羽绒服上落满了雪花,总算走到了教学楼楼下。顾家和甩了甩身体,才把衣服上的雪花抖落。
平城一中只是门头翻新了,里面的楼房还是依旧,甚至连外立面的楼栋标志都没有换。
顾家和穿过教学楼的走廊,一路往前走。李昭好像也知道他去哪儿,脚步一致走在他身旁。两人往着同一个方向去了。
几分钟后,两人停在了一扇大门前。门上面挂着三个字:游泳馆。
游字的三点水已经掉落,不知去向。
“怎么办?好像上锁了。”顾家和拉了一下大门,转头问李昭。
“从窗户翻进去。”李昭指了指旁边半人高的窗台。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顾家和居然觉得有些隐隐的兴奋,好像真的重回了十八岁。
李昭伸手推了下窗户,或许这座建筑年头久了,也没人特意维护,窗户的滑轨都已经干涩不已。连李昭都费了些力气才彻底推开。
李昭抬腿跳上了窗台,一个跨步翻进了游泳馆。然后他站在墙里面,朝顾家和伸出手去。
“来,我拉你。”
李昭的手掌就在顾家和的面前。他愣了两秒,握住了李昭的手。
李昭用力将他拉上窗台,顾家和花了两秒稳住了重心。
顾家和看他还伸着手,连忙摆摆手:“我自己跳下来吧。”
砰——他顺利落了地。
可能是他们俩毕业后,很少再有人来过这里。馆里连顶灯的灯泡都爆了,顾家和按了好几下开关都没亮。
还好游泳馆是玻璃顶的,能借到外面的自然光。
顾家和找了张纸擦干净池边的长椅。
两人坐在游泳池边,听着雪花落在房顶的声音。今年的寒潮过早到来,场馆里又停电了许久,游泳池的水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顾家和看了一眼身旁的李昭,忽然觉得恍若隔世。他们上次这样坐在这里,还是在十年前。
也是巧,十年后,平城又迎来了难得一遇的大雪。
李昭抬头看着漫天的雪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顾家和的眼睛。
他问:“08年年初,你那次后背外伤,是因为什么?”
顾家和似乎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这件事,有点愣神。
“我在你病历上看到的。1月,那时候应该刚放寒假吧?”
顾家和顿了两秒:“嗯。”
“是下完大雪的那天吗?”李昭努力回忆着细节。
“是。不过那场大雪,对我家来说,叫雪灾。”他的眼神有些空,焦点似乎在天空某个地方,“家里屋顶被雪压垮了,我回家晚了。然后被打了一顿。”
顾家和垂下头笑了笑:“也怪我蠢。那时候痛急眼了,太早擦了红花油,结果半夜更肿更痛。只能连夜去了急诊。”
病历上短短的一行字,在顾家和的生活里,是无数个狼狈难堪的瞬间。
“不说这些了。”顾家和摇摇头。
李昭却似乎不想停下询问:“你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5月1号。”顾家和低声回答。
5月1号。在李昭的记忆里,那天他们才有了一次像样的“约会”,看完了第一部 电影。
“所以后来你才在泳池……”李昭终于把这一切串联起来,喉头有些干涩。
“没事。多亏了你救我,不然我可能真的要淹死了。哈哈。”顾家和的眼睛弯弯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
李昭深呼吸了一下:“为什么不跟别人说?”
顾家和轻声答道:“说了也没用。不想说。”
一直以来,顾家和就知道,只要自己一天不离开平城,就永远无法逃脱这种生活。跟任何人倾诉,除了给人平添烦恼,没有别的用处。
两人之间空白了大约两分钟。
李昭抬头看着簌簌掉落在玻璃顶上的雪花。雪越下越大,遮天蔽日,让人分辨不出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家和。”李昭突然开口。
“嗯?”顾家和抬起头看他。
李昭却没再接着往下说。
三秒以后,顾家和才反应过来。这是这么久以来,李昭第一次叫他“家和”。
而不是连名带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