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和站在写字楼背面的廊檐下,手指尖夹着一支烟。
他听到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声,转头一看,那只他见过的小流浪狗拖着瘸腿跑了出来,只是很快又一溜烟没了踪影。
秋日的风吹进了这个角落,烟头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他正在出神,手里的烟蒂突然被人一把夺走。
顾家和被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李昭站在他面前,呼吸尚未平稳,甚至头发都有些乱。
顾家和已经多日未见过李昭,也没想到他今天会突然来这里。
“你干什么?”顾家和伸手想拿回自己的烟,结果李昭把手往后一撤。
顾家和扑了个空,有些无奈:“浪费。”
那支烟抽了三分之二,还剩下一点在燃烧。
李昭直直地看着他,然后用嘴唇咬住了烟蒂,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阵白色的烟圈。
细碎的火花在烟头燃烧,烟很快烧到了底,然后熄灭。
李昭说:“这下不浪费了。”
顾家和彻底愣住了,不懂他在干什么。
李昭把熄灭的烟蒂扔进了垃圾桶里,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休学了一年?”
顾家和脑袋嗡了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为什么休学?”李昭只是继续问。
顾家和背靠在写字楼的外墙,鞋底在花坛边缘的花岗岩上摩擦了两个来回。
“你不止休学了,你3月的研究生复试也没有去。顾家和,1月27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家和抬起头来,吸了口有些冷冽的空气。
这一幕在他脑海里预演过很多遍,真实发生的时候,却每个细节都对不上。
但他突然觉得如释重负,长久地独自背负一段记忆,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种生理上的折磨。
而在临港那天,他们已经闹成了那样,这件事的真相似乎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秋风卷起了花坛边掉落的树叶,那片枯叶飘起十公分的高度后,翻了个面,落在了顾家和的脚边。
李昭见他不出声,耐心也开始透支:“时至今日,你还要……”
顾家和抬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那天下午,顾建民来北市找了我。”
他又想起,自己从没跟李昭介绍过顾建民,补上了一句:“他是我爸。”
“然后呢?”李昭问。
……
“我们吵了一架,他抄起了一个啤酒瓶。”
李昭怔住了。
没等李昭往下问,顾家和接着说:“为了一笔钱。”
2008年的盛夏,顾家和顺利收到了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顾建民很快办好了钱丽芸那笔寿险的理赔。身故保险金在半个月后到了账。
而后,顾建民再婚了。就在钱丽芸去世三个月后。女方也很快怀了孕。顾建民中年又得子,心情激动。也是从那天起,他就开始对顾家和彻底不闻不问。
在坐上去北市的高铁前,顾家和找到了顾建民,想问他要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顾建民一连拒绝了他两次。
直到顾家和第三次去了他的新家,里面那个女人给他开了门。顾建民见场面僵持不下,自己脸面丢尽,他想尽快摆脱顾家和的“纠缠”。
顾建民居然主动提出,从那笔保险金里,按照受益人比例,一次性给顾家和一笔钱。条件是顾家和再也不能来打扰他,两人就此了断。
顾家和同意了,他也不想再跟顾建民有任何瓜葛。
只是后来,那笔钱顾家和却也没有动。
外婆的心脏也有些毛病,这笔钱必须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他存了定期,把存折放在了外婆那里。
他去学校以后,申请了助学金,又偷偷打了很多零工。
原本顾家和以为,他和顾建民的父子关系就这样结束了。
只是还不到一年时间,顾建民不知道为何又联系上了他。顾家和没想到他出尔反尔,说想要回那笔钱。
他给顾家和打过很多次电话,顾家和都挂断了。他知道他一旦给了顾建民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同样的情节在钱丽芸身上上演过无数遍。
让顾家和意想不到的是,顾建民会直接在他大四那天找到北市来。
深冬寒气刺骨,顾建民在学校外一条偏僻的小街上拦住了他,张口就是问顾家和要钱。
两人大吵了一架。情急之下,顾建民举起手边的啤酒瓶,打破了他的头。
当场顾家和痛到失声,血染透了衣领。
而那天,恰好是李昭22周岁的生日。
原本他和李昭约好,要在政法学院门口见面。他还特地定了附近一个有点贵的餐厅,买好了蛋糕。这一切预支了他未来半个月的生活费。
只是后来,他餐厅没有去成,蛋糕也没来得及去取。
2012年那个寒冷的冬日傍晚,顾家和满手是血,给自己打了个120,坐着救护车去了医院。
后脑勺缝了13针,留下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疤。后来他花了很久才蓄起一点头发,遮盖住那条疤痕。
说完这一切,顾家和呼出了一口气。
“李昭,你明白了吗?”顾家和明明眼睛像是在笑,声音却有些哑,“我不住在春和西苑。我家也不是什么普通家庭。”
那片枯叶被顾家和轻轻踩碎,一阵风刮过,飘散到了半空中。
李昭空了几分钟没有说话,两人之间宛若坠入冰窟。
然后李昭偏过头,没有看他,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这些?”
“我要怎么跟你说?跟你说我瞒了你多少事,跟你说我家里有多烂,然后满头是血,像个疯子一样去找你帮忙?”顾家和的声音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我做不到。”
李昭紧紧握着拳,小路上的风更大了。
顾家和不介意把事情说得更透一些,反正他已经没有任何自尊可言:“李昭,你记不记得大一的时候,我跟你回过一次平城。”
2009年,在李昭的百般要求下,他跟着李昭回过一次家,以同学的名义。
那次李昭的父母都在。他们四个人坐在了一张餐桌旁。
顾家和至今记得他们那日的谈话。
更准确的说,是李昭的父母跟李昭在说,顾家和在旁边听着。
话题一开始还围绕着他在政法学院的课程。后面不知不觉拐到了其他方向。
“昭昭,你表姐家的宝宝都两岁了,哪天我们开车去看看。”
“你填志愿我们没管,以后还是回来好,那边天太干燥了。你回平城来结婚,找个知根知底的女孩儿,生个漂亮宝宝。”
餐桌上一下沉默了下来,李昭在桌子下面握住了顾家和的手。
李昭的父亲转头问一直没出声的顾家和:“小顾你呢?以后有打算吗?”
顾家和忘记自己那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他有什么打算?他从来不敢思考“打算”。
那一刻,他只觉得,这么干净敞亮、装修漂亮的家里,他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果这是一帧电影画面,他不该出现在镜头里。
若是有天将他和李昭的家庭放到天平的两端,他一定不是那个更重的砝码。
他自欺欺人,过了看似快乐的三年半,和李昭尽情拥吻、交缠。
而顾建民的出现,再次将他重重敲醒。
小街的深处,无人看见的角落里,那个酒瓶在他脑后砸碎,玻璃渣子碎了一地。
那声清脆的响声像是在提醒他:李昭不该参与你乱糟糟的人生。请尽快认清现实,即刻归位。
人的行为模式是可以被规训的。顾家和多年来领悟到,失望才是他人生的主旋律。
李昭不过是上天给他的诱饵,让他误以为自己可以有资格获得世俗的幸福。
在上天回收这一切之前,他自己决定先拱手让人,起码看起来还有些尊严。
后来,顾家和在救护车上收到了李昭的短信,一条接一条,问他为什么还没到学校门口。
那是一个跟今天一样,风很大的日子。
22岁的顾家和坐在急诊清创室里,眼前逐渐模糊,他用仅剩的理智判断当时的处境。
最终他拨出了那通电话,他跟李昭说了分手。
他把电话挂断后,急诊科的护士推门进来,问他是不是还有哪里痛,怎么突然哭得那么厉害。
后来那一年,他的精神和身体的状态都很差。他出院后回学校办了休学手续,甚至跟教务老师说务必帮他保密。
他不想回平城,就在北市的另一头郊区找了个便宜房子度日。
一开始他做梦都是李昭的脸,到后来变成偶尔会想,再后来逼自己彻底不要想。
两人面对面站着,天又阴了一些。那只小流浪狗又从花丛里探出头来,看到他们俩之后,又飞速缩了回去。
“顾家和。”李昭突然喊他的名字,“你是不是觉得,你想得很周全。”
顾家和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
李昭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考虑了你的家,甚至考虑到了我父母。但是你唯独漏想了一件事。”
他停顿了一秒:“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是什么感受?”
李昭直到今天才知晓,为什么后来他每次去师范大学门口等顾家和,都等不到。因为顾家和压根就没有在学校里。
顾家和休学了一年,他们之间一直有一年的时差。所以李昭无论怎么找他,都脱了钩。
恋爱时,顾家和就很少带他见同学,也从没有带他去自己的家。以至于分手以后,李昭发现自己就像个白痴一样,除了顾家和这个人,对关于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那个狭小的出租屋里,顾家和留下的东西很少。他们分手的那天,那间小屋里留给李昭的,只有一部废旧的手机、一支牙刷、一个水杯,和两件旧T恤。
此刻,李昭看着他的眼睛:“314转655路公交,从政法学院到师范大学,加起来一共要坐19站。我坐了无数遍,每次都无功而返。”
顾家和心里一震,他脑海的记忆突然被激活。
那日他坐在李昭的车上,拿着李昭的手机输入的六位锁屏密码,314655。
这不是什么大乐透开奖号码,更不是某个电话的尾号。是李昭无数次去寻找顾家和的必经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