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雪纷纷落落。
程洛抱着膝盖, 看着窗外发呆。
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轻巧地挪过来,一只狗头钻进了胸口。
程洛揉了揉狗头,把下巴搁在雪团的脑袋顶上, 继续看着窗外发呆。
雪团也不动了, 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虽然估计不知道能看点什么。
一人一狗看得很认真。
“团儿。”程洛开口叫他,下巴还是搁在原处不动,说话的时候狗头一上一下的,“你说你爸现在在干嘛呢?”
雪团呜呜地叫了两声,落在程洛耳朵里自动翻译成了“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了。”程洛轻轻叹了口气, “我都不知道, 更何况你。”
他伸手从身边捞出手机,按开锁屏。
锁屏上是一张照片。
路灯下昏黄的光线里,男人站在路边, 身量笔挺, 侧颜冷淡, 口罩遮住了半张脸, 看着没什么情绪。他身边蹲着一条雪白的萨摩耶,已经发现了程洛,尾巴摇成了残影。
这是程洛某一次去找裴予见面时偷拍的。
那时他得到了可以见面的许可,急忙忙地奔过去,初冬的日子里跑了一额头的汗。
然而在远远看到那个三个月没有见的男朋友的时候, 脚步却又突然慢下来了。
接着他举起手机, 拍下了此时的裴予。
这是一张除了自己,没有人会看到的照片,甚至连照片上的本人都看不到。
因为那次见面后, 裴予将雪团交给他暂养, 到现在已经两个半月了, 没有再见过一次。
连通过手机传来的信息也是寥寥。
有时候等不到裴予的消息,他就对着屏幕上的照片发呆,仔仔细细描摹并不清晰的眉眼轮廓。
有很多次,他都觉得,裴予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开心,还是像平时那样冷冷淡淡端方自持的样子。
原来只是自己一个人会在久违的见面时兴奋起来,即使平时自己也总是对大多事都提不起兴趣。
裴予是他的例外。
而他不是裴予的例外。
手机蓦得震动了两下。
程洛原本正在发呆,吓得轻轻抖了一下,连下巴下垫着的狗头也连带着抖了抖。
雪团抖了抖耳朵,目光也落向程洛立即按开的手机屏幕上。
是裴予发来的微信消息。
程洛眼中忽地燃起一丝光亮,然而在看清消息的几秒后,又猛地熄灭了。
“我们分手吧。”
——
车窗外传来隐约的人声。
狭小的房车内,不安的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猛地断裂。
程洛深吸一口冷气,发出窒息般的嘶嘶声,然后猛地坐起身来。
他按住了胸口,想控制住这里激烈的起伏和不断翻涌的酸楚感。
他花了五秒钟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在哪里,再用十秒钟意识到刚刚都是自己做的梦。
程洛大口喘息了许久,梦里那种心脏被攥紧的疼痛感还在持续。
这是个很熟悉的梦,两年前他经常会做。
这个做过无数次的梦半真半假,抱着雪团等裴予的消息是真的,而收到分手的消息是假的。
有许多次,他都在这样无聊的等待里睡着,然后被这个梦惊醒。强忍着胸前酸楚颤着手抓手机看的时候,又发现压根没有任何来自裴予的消息。
这是隐藏在他心底最深层的恐惧,也是他坚信早晚会浮出水面的结局。
即使在这个结局到来前,他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去靠近裴予,但还是一无所获,他还是距离自己的男朋友那么远,远到无论如何奔赴都触碰不到。
……
离开房车的时候,程洛已经洗漱完毕,连睡了一晚之后杂乱的黑发也都弄服帖了。
露营地也陆陆续续地苏醒,各自都各自在做早饭。
张泽和程易还没有起床,常以朝和汪晨这一组已经在做早饭。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汪晨竟然戴上了围裙,面上看起来虽是不情不愿地给常以朝打下手,但是手上配合得竟然相当默契。
“早。”汪晨看到程洛走进,抿了抿唇问了句,“吃煎蛋吗 ?”
程洛略一晃神,隐约觉得这还是汪晨第一次如此友好地主动给自己搭话。
甚至还递上了一盘煎蛋——虽然主要是常以朝忙里忙外做的。
【我草我是梦还没醒吗】
【小少爷也转性了??】
【转性了转性了,在老公的调教下(不是)变得友好多了诶!】
【哈哈哈我还记得刚开播的时候他都不正眼看猫猫的】
【严谨点,是不正眼看任何人】
【现在是正眼看每个人,却不正眼看自家老公!】
【这还不懂吗?这就属于他们情侣间的小情趣】
程洛端着煎蛋走远了点,不欲打扰他们两人。
找了个椅子坐了,端着盘子吃掉了半块鸡蛋,远远地看到裴予带着几瓶新鲜的水过来,交给了常以朝。
男人换了一身有些宽松的长风衣,颜色是平时没怎么见他穿过的暖白色,看起来颇有些居家感。
程洛被这样的打扮惊了一下,无意识地盯着他看了会。
【哦吼我说什么来着,猫猫绝对会被这身惊艳到!】
【绝了,这什么居家男友既视感,我在做梦吧】
【我有理由怀疑裴老师现在在孔雀开屏,告诉猫猫自己是个好老公(狗头)】
【同感,没想到这冰块脑袋还挺有心机的(不是)】
裴予将饮用水交给了常以朝,再从他手里接过了自己的早餐,接着目光浅淡地转了过来。
程洛察觉到视线即将对上,赶忙移开了视线,继续吃剩下的半个煎蛋。
余光里,裴予端着雪白的瓷盘,慢慢走近。
“起得这么早。”
程洛含糊道:“不早了……你不是更早?”
裴予不答,叉了一块煎蛋吃了,半晌才又道:“但早上的时候,你看起来睡得不踏实。”
这话又把惊醒前的噩梦给勾了出来,程洛的眸底微微暗了暗。
程洛没转头看他,情绪复杂得理不清楚。
现在的裴予出现在他眼前时,就像正好适配的磁铁,让他本能地想要靠近一点。
就像昨晚,看到男人的睡颜时,甚至还得寸进尺有种想要亲他的冲动。
这种冲动压了下来,带进梦里,却没能酝酿出什么美梦,而是又点出了两年前才会总是梦到的噩梦。
即使现在从这样的梦惊醒后,不再像两年前那样陷入无限的忧虑和惶恐之中,而是知道那时的裴予深陷家族斗争,冷落自己或许确实有苦衷。
但是切实感受到的失落和悲伤无法抹去。
两种不同的情绪顿时掺杂了一起,既想靠近,又怕靠近。
令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上午十点,张泽和程易这对小情侣终于磨磨唧唧地起床了。
自觉要为广大CP粉谋福利的张泽第一件事不是去吃早餐,而是狗狗祟祟地挪过来,找程洛搭话。
张泽:“昨晚睡得怎么样?”
程洛看向他,略微滞了滞:“……还好。”
最起码从自己的感受上来说,没有体会到多少因为狭小的床带来的困扰。
简单一个话题完毕,双方都沉默下来。
张泽砸吧一下嘴,心想果然是问什么答什么,问不出多的来。
裴老师自带跟其他人隔开的结界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而程洛身上那层结界还真不容易发现,甚至连他自己估计都没意识到。
张泽:绝不让话题掉地上。
他再次要张嘴,忽地就见两米外的裴予淡淡地转过头来,看向自己。
裴予原本在便携式咖啡机前做咖啡,对周围的一切不怎么关心,但是张泽敏锐地察觉到当自己想跟程洛搭话超过一句之后,裴予的注意力就转过来了。
嗯,对自己的珍惜装备看得很紧。
张泽很有眼力见地把搭话对象换了一下,对裴予笑了笑,主打一个人畜无害:“裴老师昨晚睡得怎么样?”
一旁的程洛耳朵一抖。
他突然不排斥张泽来没话找话了。
因为这个问题是他想问,但是自己不敢问的。
裴予垂眸望了一眼程洛:“还好。”
张泽心想,嚯你们真是夫唱夫随啊。
程洛摸了摸耳朵尖,莫名觉得有点痒。
然而裴予又凉凉地补了一句:“如果没有一直被人踹到床边的话会更好。”
程洛:“……”
张泽:“哈,哈哈,是吗……”
【?】
【《踹》】
【这个用词就很灵性】
【所以具体是被谁踹,说清楚点(竖耳朵)】
【妈呀,我脑子里已经有画面了哈哈哈哈】
【此时此刻,睡在我腿边的猫也伸腿踹了我一下,很绝哈哈哈哈哈】
程洛端起手里的果汁杯子,叼住吸管。
喝是没喝上几口,吸管被咬得不成样子了。
很不幸,裴予的回答跟自己心里隐约的答案完美契合。
怪不得昨晚总是做梦跟雪团对打,有来有回的,手脚并用的。
张泽看看裴予,又看看程洛,一个脸色浅淡如水,一个局促地直咬吸管,乍一看貌似气氛紧张,但是自诩为CP粉头的张泽品出了一丝好嗑。
点到为止,可以退场了,张泽什么也没说,荡悠荡悠地飘走,顺道一把捞走了探头探脑想来凑热闹的程易。
见张泽走了,程洛才松开了一直被咬在齿间饱受折磨的吸管:“……我真踹你了?”
问了又觉得纯属多余。
于是换了个问法:“……几次?你怎么不叫醒我?”
裴予见程洛抬起头望向自己,瞟一眼又瞟一眼,漂亮的眉眼里透着几分无辜感,倒像他受了委屈似的。
男人薄唇紧闭成一条冷淡的线:“好几次,叫不醒。”
程洛:“……”
不知怎么,这短短的几个字,就是莫名让人觉得都是实话。
程洛看向裴予的手臂:“那你胳膊还疼吗?”
裴予微微一怔,转而才反应过来他在问昨天滑雪场上的事。
若不是他提,自己也都忘了。
裴予沉默两秒:“有好转。”
程洛心想这意思就是还没好,于是叹气:“昨晚睡得那么不舒服,肯定有影响。”
都没敢问有没有梦里打到他胳膊。
裴予垂眸,看到程洛低着头,头顶的几绺黑发飘起来,放在膝盖上的两手攥在一起,手指不安地打圈。
看得出来有点内疚。
“今晚找节目组换个大房车。”
程洛琢磨道。
虽说昨天比赛输了,但是惩罚一晚也够了吧?
骄矜猫猫极为不悦。
裴予听到他这么说,唇角不易察觉地勾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见工作人员在镜头外举起了提示牌。
天气预报今天下午开始暴雪,故临时决定休播。
休播前,给三组嘉宾准备了活动项目,算作福利。
程洛一听什么“福利”,就敏锐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汪晨和常以朝先打开了信封,里面写着“蛋糕DIY体验”。
程洛一挑眉,心想还真不错,原来真算得上是直播外的休闲活动。
情侣组也打开了信封。
程易小声读出来:“猫咖喂猫。”
程易很满意,兴奋地看向张泽:“我最喜欢猫啦!”
张泽摸摸他的脸,笑了笑。
程洛见前两组内容都如此得正常,放下心来。
于是打开了自己手里的信封。
看了一眼。
……
迅速合上。
好怪,再看一眼。
程洛沉默,裴予在一旁投过目光:“怎么?”
程洛合上卡片,满脸写着隐约的局促。
这说正常,也正常。
说不正常,也不正常。
裴予从他手中抽过了卡片,淡淡地扫了一眼,语气平静地读出来:“私人影院。”
【卧槽私人影院!!】
【竟然是这个??没有更猛的了?】
【妈呀哈哈哈哈如果猫猫不是这么犹豫的话我会觉得很普通】
【裴老师态度很淡定,但是心里怎么想的就不一定了】
【家人们!私人影院耶!不公开直播的诶!说猛耶很猛啊!】
【但是我们看不到,呜呜呜】
【前面的你发现了华点,镜头之外的私人影院……啧啧啧我浮想联翩】
【等到下次开播看他俩相处状态就知道了嘿嘿嘿】
【干嘛,下次一开播,两人对视都得不好意思是吧(狗头)】
听裴予态度如此平淡正经,程洛顿时觉得刚刚是自己多想了。
私人影院而已,看电影而已,联想什么呢?
纯粹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直播间关闭,嘉宾们的状态顿时松弛了下来。
情侣组更是受镜头所限憋得太难受,刚一休播就交换了长达半分钟的深吻。
程洛偶然瞥见,就赶忙挪开,心想非礼勿视。
偏偏这次挪开,就对上了裴予的视线。
程洛镇定道:“……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裴予也看起来一如往常:“很快。”
程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嗯嗯,难得休息一下午。”
节目组驱车将每组嘉宾送到了相应的活动地点。
这家私影装潢精致,会员制,不对外开放,节目组预约了最顶级的房间。
超大超清屏幕,配宽敞柔软的真皮沙发,地上铺一层雪白的天鹅绒地毯。
只有程洛和裴予两人走进了房间。
程洛扫了一眼房间的内饰,心想这是主打一个上流。
四处看起来,都非常的……
智慧灯光系统开始工作,明亮的大灯灭了,换上了气氛暧昧的暖色小灯,一片昏暗。
整个房间就变了味道。
程洛心里的那句“正经”都没来得及冒头,就立马缩回去了。
投影屏幕跳到了选择电影的界面,但是依旧是暗色打底,整个房间还是只有寥寥光线,连雪白的地毯都洒上了一层缠绵的暖光。
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氛味道,不惹人注意,但在无意中左右着人的情绪。
程洛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换了鞋,来到沙发上坐下的。
沙发很软,整个人都几乎陷了进去。
跟陷阱也差不太多。
他强打精神,话也渐渐多了点:“这沙发还挺舒服的……来坐啊。”
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身旁的座位。
裴予在暗淡光线中挑了挑眉,知道程洛此时很紧张。
他紧张的时候就会格外话多,用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裴予没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按照程洛的邀请在他身旁坐了。
身边陷了下去,程洛也不由自主地一晃,跟裴予的手臂轻轻撞了一下。
“……抱歉。”
程洛往另一个方向倾了倾,担心碰到裴予昨天受到撞伤的地方。
裴予向后靠了靠,肩颈枕在沙发靠背上。
昨天撞得并不厉害,手臂其实早就不痛了,倒是后颈从早上起来时便深觉不适。
毕竟后半夜为了躲避程洛的拳打脚踢,在狭小的床铺上极为艰难。
程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看见裴予下意识地在坐下时按了一下后颈处。
他想起,似乎一早到现在,就感觉裴予的肩背活动有些受限。
“你落枕了?”
程洛摸了摸鼻尖。
裴予看向他。
程洛见他不否认,知道差不多就是肯定的意思了。
程洛站起身来,轻轻叹气。
怪不得自己昨晚在那么小的床上睡得还挺舒服,浑身都不痛呢。
总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你……趴下。”程洛站在沙发前,有点不敢直视裴予,手指在沙发上左右比划了一下,指挥道,“在这趴下。”
裴予抬眼望向程洛。
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神色,但是程洛也能猜到,他在用沉默表示不解。
……也是,光是这么说的话,确实有点奇怪。
程洛硬着头皮补充:“……别想乱七八糟的,我就想帮你按一下脖子。”
可能说出来没人信,但是他小时候还真学过怎么可以缓解落枕疼痛。
两下沉默。
程洛把这种诡异感归咎于这个环境。
密闭的私人影院,光线昏暗暧昧,加之四下无人……
裴予长腿舒展,半晌在昏暗中微微勾了勾唇,好整以暇地轻声反问:“我想什么了?”
作者有话说:
别装大尾巴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