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八, 周禹拉着程洛出门去超市,说务必要把他的冰箱填满,不然这个年都过得不安。
打从腊月二十五, 池洲就开始下雪了, 一层一层地堆叠,厚厚地铺起来。
今天难得放晴,日光交映着雪光,十分漂亮。
化雪之前气温还好,程洛对出门这件事没那么抗拒, 加之已经在家窝了三天了, 便裹得严严实实下了楼。
“嗯嗯,不错,这次的武装很到位。”因为穿得有点多, 程洛上车都有些困难, 周禹见状十分满意, “自觉了啊, 值得表扬。”
程洛的大半张脸都被捂在深咖啡色的围巾里,闻言抬了一下眼皮,声音闷闷地从围巾里传出来:“我只是觉得这样暖和。”
坐上副驾驶,程洛系好安全带,见周禹看着自己, 一脸啧啧称奇。
周禹感叹道:“我要是穿得像你这么厚, 一定系不上安全带了,也就你这身板儿能行。”
程洛不留情面:“所以我早说你该少吃点。”
周禹拍了拍过年以来日渐胖起来的肚子:“年后再减,年后再减。”
车子启动驶出了小区。
过年期间, 这个大多数住着老年人的老小区里停着的车子多了不少, 周禹慢悠悠地蹭出去, 好容易才来到了大马路上。
“你那座位旁边有几个新剧本,你看看。这几天你看本子了?”周禹问道,“有没有喜欢的?”
“质量倒还可以。”程洛补了一句,“跟从前比起来。”
这话说一半藏一半,但是周禹听懂了,总之就是等于没有喜欢的本子。
“跟从前比还用说?再者说我这是筛过的,我觉得不行的我都不送来浪费你眼睛。”周禹叹了口气,“我就是想等个男一号,没等着。”
想来也是感慨,从前哪有什么机会让他筛过剧本后再送给程洛看,都是有一个机会就不错了。
程洛低头从车门边拿起周禹新整理好的几个剧本,慢慢翻看。
“别心急。”程洛说道,“我本来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作品,靠什么竞争?”
“嘿!话也不能这么说。”周禹不服气道,“你看着几个本子里定好的男一,虽然说不是绝对,但是没有十个也有九个不如你!要不是背后有人挺着……”
周禹说到这就没说下去了,觉得这种车轱辘话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程洛带着毛茸茸的厚手套,翻页时实在不方便,就摘了右手手套,一面翻页一面淡淡笑了一声:“资本的游戏,哪有咱们想得那么简单的。”
“也是。”周禹转而抖擞了一下精神,“不过往好处想,这人生处处是惊喜啊!半个月前咱们接这综艺就是想着赚个生活费,热度低就热度低无所谓,谁能想到从天而降一个裴大影帝,直接成了今年冬天最爆款的综艺?”
翻页的手指微微一顿,纸张边缘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褶皱。
只是再次在耳边听到这个人的名字,那句话就像回放一样再次响起。
“只想看它吗?”
回放得次数太多了,声音几乎已经失真,但是听到那句话时一瞬间心脏的颤动感却越来越清晰,像是烙在了心底深处一样。
那时他没能答上来,就像被按下了静音键一样许久没说话。
然而当裴予兀自换了个话题,最后挂断了电话之后,程洛又觉得有些后悔,没让他把摄像头掉转过去。
但是后来又想,就算真得在屏幕里看到了裴予,又能怎么样呢?比起真得想在相隔两城的时候通过视频电话看到裴予,似乎是弥补遗憾的想法更占据上风。
弥补那一年里,不知道多少次想要拨出视频电却又作罢的时刻。
来到一家规模比较大的生鲜超市,周禹把车停好,下车时特意把程洛的围巾和口罩检查了一番,才放他下车。
程洛不情不愿:“你这样弄得像是我要去超市里抢劫的。”
周禹很坚持:“不会,你这一看就不像是要抢超市的,你怎么也得是抢银行。”
程洛:“……”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超市,推了一辆购物车。
接近春节,超市广播里放着喜庆的歌曲,来来往往的顾客也比平时多了好几倍,连行动都缓慢许多。
来到零食区,周禹拿了好多包薯片,还欲盖弥彰地对程洛解释道:“这不过年嘛,有很多小孩来我家走亲戚,我买点给他们备着。”
“嗯。”程洛说,“绝不是给你自己吃的。”
“啧。”周禹嗔他一眼,“真不给兄弟留面子。”
程洛站在一旁等他,身边挤过来几个年轻女孩,一面在饼干架上找一面嘀咕:
“荔枝味的呢?”
“都卖空了,就剩最后一盒了!”
“我的天,这购买力有点东西的。”
“难道那么多抠到这颗糖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们看到了呢。”
“拉倒吧,有个很高播放量的混剪提到这个了,裴老师拿的那盒荔枝味饼干,下一秒接给猫猫买荔枝,多明显啊。”
程洛目光一凝。
在一旁拿薯片的周禹也听到了这句,转头嗖得一眼看向程洛。
程洛抿了抿唇,还好有口罩遮着没人能注意到他的不自然。
原来那盒荔枝味饼干是裴予买的。
那时候……是节目刚开播的那天。
离开零食区,周禹凑上来,小声说道:“你刚刚听到了?”
程洛点点头。
“别说,这次你跟裴老师的CP热度是相当高,我也没想到。”周禹在节目外是一直看在眼里的,刚开始是觉得能火一把了还挺高兴,后来慢慢地就有点不安,“就是不知道裴老师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呢?”
“什么为什么?”程洛有些失神,重复道。
周禹看了看他,从他仅露在外面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里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轻轻叹了口气不说了。
程洛没有追问。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呼之欲出,但是又不敢真得相信,也不太敢面对。
“我从来没想过……”程洛忽然开口,但又没了下文。
周禹不言语,觉得约莫能猜到程洛想说什么。
“我明白。”周禹拍了拍他的胳膊,“他这个身份,咱是得小心点。但是你也别太焦虑了,你就是容易想得多,给自己设限。”
周禹憋了其他的话没说,其实他更想说的是如果裴予是认真的不是玩玩,那何不就试试呢?跟裴予谈恋爱,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但他也不敢贸然地劝,他实在不了解裴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说的话估计整个圈子都没人真正能了解,如此闯进裴予那从未容纳过他人的世界,如果不是甜甜蜜蜜,就得是遍体鳞伤。
他是真心把程洛当兄弟的,所以开不了口。
程洛没搭腔,他很确定周禹并不是真的“明白”。
他可不是扭扭捏捏地纠结要不要跟裴予谈一场世人艳羡的恋情。
这个决定他在三年前做过了,未经思考地干脆顺从自己的本心做了,最终还不是没留下什么好结果?
他不是一个生活在聚光灯下的人,他也无法适应娱乐圈或者资本圈的游戏规则,所以安安静静地蜗居在角落,在各个剧组演一点他觉得有意思的角色赚取口粮钱。
裴予就不一样了,他的日程永远是排满的,满到好像连跟恋人吃顿饭都要提前预约一般。
所以大多数时候,他都抱着手机等着裴予从剧组结束工作,或者从公司解决又一件棘手的事情之后给他回个消息。
这样没有尽头地等着,直到那一天,他撑着浑身的荒唐与酸痛在客厅的地毯上等了一整天,什么么都没有等到。
也就是他们最终走散的那一刻。
“本来还寻思让你来我家多吃几顿的,没想到临时决定回老家了。”周禹唉声叹气,放心不下,“我真怕等年初七我回来,你又瘦三圈,到时候怎么去节目上镜?我非得被粉丝骂死不可!!”
程洛无言:“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会管自己吃喝。”
“别说这种鬼话。”周禹举起手让他住嘴,“你干得出来!”
周禹从冷冻区到处看,找到一些做起来比较方便的牛排猪排,扇贝生蚝……
“停!!你给我住手!!!”周禹眼尖,一眼就看到准备往购物车里放速冻水饺的程洛,立马一个箭步冲过去,眼疾手快地按住那袋速冻水饺,“放下!放下!”
程洛的动作被他生生制止,愣了两秒,无语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手里攥着人质。”
“也差不多吧。”周禹不由分说地把他手里两袋速冻水饺给拽下来,“大过年的,你准备就吃这糊弄几天??”
“过年本来就要吃饺子。”程洛狡辩。
“是是是,过年要吃饺子,然后在你的定义里,未来十几天都算过年,顿顿都是过年。”周禹冷笑,“不然你买这么大包装干嘛?还买两袋!”
程洛:“……”
他依依不舍地拽起一个水饺袋子角:“那就拿一包可以吧,过年买一袋饺子可以吧?”
周禹有所动摇,半晌答应了:“也行吧。我们不在,你也不会包饺子,就拿一袋。”
程洛终于把一袋速冻水饺心满意足地放进了购物车。
购物车被差不多塞满了,两人顺着人群往外走。
“对了,今早上节目组跟我对接,说年后大概初三初四要搞个线上直播,你得参加一下。”周禹说道,“应该嘉宾都会参加。”
程洛应了一声。
“据说本来是要这两天办的。”周禹接着说,“但是裴老师的日程排不开,就改到年后了。”
程洛露在口罩外的眼睛微微垂了垂。
日程,果然还是这个熟悉的词。
想来也是,裴予是半个月前回国的,不知道有多少事要处理。
这么忙,不会吃不消吗?
刚闪过念头,程洛便自嘲般地勾了一下唇,觉得自己实在是操太多闲心。
当年是,现在也是,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担心裴予日程排得太满会吃不消。
但是担心也是白搭,他知道裴予不会听自己的劝告,尤其是他们分手前的最后三个月,裴予就像是瞄准了稀世猎物的猎手,无时无刻不在追逐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目标,其他的什么也听不进去。
至于是什么目标,程洛到现在也不清楚。
排队结账完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了,两人大包小包抱着放进后备箱,程洛想起什么,说道:“前几天去你家,感觉阿姨黑眼圈有点重,是不是平时太忙了,得多注意身体。”
“嗨,周婷不是想出国留学嘛,我妈就又多找了份兼职。”周禹故作轻松,“其实也还好,她心大,不觉得累。”
程洛默然,等上了车,他拿起副驾驶上放着的那几份周禹整理好的本子,说道:“这里有两个我觉得还不错,可以再接洽一下。”
周禹偏头看他:“你干嘛?想多给我分点钱啊?不用,这档节目通告费就不少了,你可别委屈自己,我妈要是知道了得骂死我,她就怕你辛苦……”
程洛打断他:“不是,我是说真的。不慢慢出作品的话,时间也就荒废掉了。”
周禹不语,半晌道:“也好,有干劲是好事。前两年你也不知道咋了,总是不太高兴似的,最近倒好了不少,可见去工作是好事。”
程洛看向窗外。
或许是因为对那段过往慢慢放下了。
也或许是因为,重逢还是带来了一场短暂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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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修长手指轻点着深黑色漆光的办公桌面,抬起眼来,目光料峭:“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裴烨紧缩眉头,咬紧后牙,死死盯着如今坐在高位的裴予,拳头都攥紧了:
“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终止跟聚星传媒的合作,到底是为什么?!”
裴予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淡淡道:“如果你非要理由,很快就会有。比如曝出丑闻,比如市值蒸发,你想要什么理由我就给你什么理由。”
裴烨双眼充血:“你这是针对我?”
裴予抬眼看向他:“这话我送还给你。陈弥之所以加入《心动概率》,不正是你的授意?”
裴烨顿时噎住。
他没想到连这事,裴予都已经知道了。
上个月裴予回国,裴烨如临大敌,没想到得到的消息是他居然要去参加一档名不见经传的小综艺,甚至还是恋综。
裴烨早在两年前就见识过裴予杀人不见血的手腕,所以不觉得可笑反而更加恐惧,生怕这底下隐藏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谋算。
于是他辗转从最近谈及合作的聚星传媒入手,让不怎么出现于大众视野的陈家大公子也参加了这档节目,有什么风吹草动也好及时得知。
没想到直播半个多月,陈弥这不争气的东西不仅什么都没探查到,满脑子那档风流事,最后也不知道被裴予如何威胁了,吓得什么话都不敢多说。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裴烨破罐破摔地打了明牌,“我怎么说也是你的堂弟,你就不能给我留一线活路?聚星传媒的合作都谈成一半了,你突然要终止……”
“你把陈弥安插进来的时候,不想着我是你的堂哥了吗?”裴予手中的钢笔轻巧地转了半圈,目光凛冽地望向他,“活路是有,就看你听不听话。”
裴烨:“我是看你不按常理出牌,怕你还不肯放过我,才……”
“我们之间,一年半之前就已经尘埃落定。”裴予说道,“到现在也不会更改。”
裴烨盯着裴予,后牙几乎咬碎。
他和他父亲当年对裴予做了太多说不过去的事,到现在成王败寇,裴氏集团最终是裴予当家,他们父子如今只能屈居人下。
虽说一年半前裴予已经表示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但是他难免放不下心来,尤其是裴予结束了国外业务之后回国的这半个月,更是天天食不甘味。
每天爬起来盯直播,什么都看不出来,就看见裴予每日无所事事地陪着一个漂亮青年胡闹,也不知道到底藏了什么城府。
怎么猜也猜不出,嘴巴都起了不知道多少个燎泡了。
裴予看了一眼腕表,站起身来 :“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给你路走,走不走是你的事。”
裴烨沉默几秒,半晌还是选择低头,放缓了声音:“那也得年后谈了,初五左右可以,到时候你……”
顿了顿,又咬着牙改口:“……您出席吗?”
“我就不了。”裴予绕过办公桌,拿起助理整齐叠放在一边的风衣外套,“我从今天开始休年假。”
裴烨:“?”
他呆呆地看着裴烨解下了领带,衬衫外穿上风衣,一副换上便装的样子,迷茫问道:“休年假?是有演艺圈的活动,还是?”
裴予看了他一眼,他品出了一丝“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的意味。
裴烨难以置信:“不工作吗?”
连自己这个曾经的纨绔如今都不敢说过年还放个七天小年假,裴予这个仿佛只知道工作的人居然现在要放假??
他还记得集团争权夺利最厉害的那几年,裴予几乎每天睡觉都不超过四五个小时,这还被他爹总是拿出来说,说这就是自己输给裴予的根本原因。
裴予系好风衣的扣子,朝他走近了两步:“更何况,跟聚星传媒终止合作,不需要我亲自去解释。”
他微微垂眼,睥睨感盈满如霜雪般的冰冷的眼睫,嗓音低凉,却掷地有声:
“因为现在,我是制定规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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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
程洛打开了家里全部的灯。
他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大家都说,要在除夕夜把家里的灯全都打开,新的一年才会红红火火,霉运走开。
他这个一向倒霉体质的人已经不敢说什么霉运走开红红火火了,只能说聊胜于无,图个心理安慰。
他从厨房里溜达了一圈,把被周禹塞得满满的冰箱也仔细翻找了一下,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拿出了那袋速冻水饺。
只有一袋,分量不多,但是恰好够吃这一顿年夜饭。
咕嘟咕嘟地烧开水,放进十二个饺子。
双数,数字也吉利。
程洛端着热腾腾的水饺来到客厅,打开电视,蜷着腿窝在沙发上。
还没到晚上八点,春晚还没开始。
他一面吃着饺子,一面百无聊赖地翻微博。
他没有登大号,而是开了个小号,在微博上晃荡。
这时候社交媒体上总是热热闹闹的,加上电视里的背景音乐,让他切实地有种过年的感觉。
这是第几个一个人度过的春节了?
程洛都已经快记不清了。
同城微博里,有一条吸引了程洛的注意。
#池洲大世界游乐园除夕烟花秀时隔五年重现#
程洛眼睛微微一亮,点进这条话题。
【@来算一卦:真的假的???五年没有了诶!突然重启!?】
【@五谷:之前怎么没有通知啊,这也太突然了,我家紧急吃完年夜饭就准备出发了】
【@PLZ:有小道消息来着,没想到是真的?我本来还觉得不太可能,毕竟大世界现在亏本吧,越来越拉了】
【@草莓冰淇淋:童年回忆啊,没想到现在还能看到】
他很小的时候,还跟家人去看过大世界游乐场的烟花秀,但是这几年因为游乐场的效益原因,并没有再办了。
没想到时隔五年,居然在今晚重启。
程洛动了点心思想去看,但又想起距离实在太远,远离市区几十公里,更何况自己并没有车。除夕夜里,怎么可能打到车去。
这时候能去看烟花秀的,恐怕也是一家一家出行,哪有自己这样一个人莽过去的。
程洛断了这个念头,继续吃饺子。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程洛扫了一眼,筷子微微一停。
他伸手过去,按下接听。
“裴……裴老师?”程洛把电视声音放大了一点,想要显得自己这边不这么安静,“过年好。”
“来窗边。”
裴予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急切,没有回应他的拜年,而是立即抛出这三个字。
程洛一怔,不明所以地放下盘子,往窗边走去。
几乎就要到窗边的时候,程洛的脚步微微迟滞,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几秒钟后,他才又迈开步子,来到窗边,看向楼下。
夜色浓重,家家户户都在过年,路上没有什么人。
破旧的老小区里,一辆过于惹眼的劳斯莱斯停在拥挤的小路中央。
程洛看到双闪灯在浓重的夜色里亮了亮,像是深邃夜空中的星星。
耳边是通过手机传来的无比熟悉的声音:
“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