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 关于顾少容的最终结局,谢辞雪没和陆鸣秋说,他不愿让爱人知晓自己心肠冷硬的一面, 实属人之常情。
头发吹干后, 陆鸣秋斜靠着沙发椅背,同谢玉龙聊天,谢辞雪则进屋洗澡。
谢玉龙在喝白兰地, 如缕的光线穿过杯里的冰块, 使杯中的酒液呈现出凝固的琥珀质感,晶莹光灿。她坐在单人沙发上,姿势很端正, 因为没换睡衣,穿的还是旗袍,黑色真丝缎面用金线绣了垂丝海棠, 流光一照, 质地如水。
她气质实在典雅, 往暖黄的灯下随便一坐,便如同民国时的旧海报,让人瞬间遗忘了今夕是何年。
“小陆, 你油画评奖的流程弄完了吗?”
陆鸣秋盘腿而坐,整个人的姿势特别放松,刚洗完的头发柔顺飘逸, 披散于肩头,当真应了青丝如瀑四个字。
他盯着电视里的年代剧, 缓缓说:“已经弄完了, 下个月开始初选, 复赛要等到七月份。”
“下个月……”谢玉龙举起手里的酒杯, 抿一小口,“我工作室六月份去江南采风,小陆,你要和阿姨一起吗?”
“六月几号出发啊?”
跟谢老师去江南采风的机会难得,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就听说谢老师对学生很严格,和她出去一趟能学到不少东西,只是那时候谢老师没排过他们年级的专业课,他一直没机会体验。
谢玉龙说:“六月初吧,具体时间还没定,不过一号是阿辞的生日,肯定走不了,所以应该是二号以后的某一天。”
陆鸣秋闻言一愣:“他生日在儿童节?”
“是呀,”谢玉龙展眉笑道,“他生在农历五月初四,那天刚好是儿童节。”
“这样啊……”
陆鸣秋垂下眼眸,长长的眼睫毛遮住他的眸子,在眼睑下方扫出一片淡墨色的阴影,叫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年代剧播到片尾,张妈端来煮好的姜汤,因为知道陆先生不爱葱姜蒜,特地加了红糖,把姜的味道压下去。
陆鸣秋喝了一口,还是尝到了辛辣的姜味,舌头太灵有时也不好,吃到自己讨厌的东西容易皱眉。
谢辞雪洗完澡下楼,正好看见他皱着脸的模样,他走过去坐到陆鸣秋旁边,伸出胳膊,自然而然搭上沙发椅背。
“怎么这副表情?”
陆鸣秋说:“在喝姜汤。”
喝了半天,一半都没喝完。
谢辞雪抢过他手里的碗,语气纵容道:“你不爱吃姜,别硬逼着自己喝了,喝这么些也足够驱寒了。”
说完,他仰头,将碗里剩的大半姜汤喝完。谢玉龙对自家儿子黏黏糊糊的行为没眼看,她冲陆鸣秋道了句晚安,旋即端着酒杯娉娉袅袅走回卧室。
偌大的客厅只剩两人,谢辞雪见母亲离开了,搭着沙发的手立刻下移,转而搂上陆鸣秋的肩膀,将人圈在怀里。
陆鸣秋调整姿势,全身的重量向后压,整个人软软的靠着谢辞雪。
“你下个月生日,准备怎么过啊?”
谢辞雪想了会儿,笑道:“我想和你约会,以及……”
他话音一顿,突然不说了。
陆鸣秋偏过头,望着谢辞雪的脸,好奇问:“以及什么?”
“以及和你约会。”
说完,他捻起陆鸣秋的一缕发丝,放在鼻尖轻嗅,橘子香波的味道在发丝间浮动,带着果木特有的清新,暗香盈盈,但并不甜腻。
陆鸣秋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接着问:“你只想和我约会,不想要礼物呀?”
谢辞雪愣怔,忽而思及对方为拉则画的肖像,作画的几个小时里,陆鸣秋全神贯注,一双眼只盯前方的模特。
那时他便想,如果陆鸣秋看的人是自己该有多好。
他把玩着柔软的发丝,声音里带了点希冀:“秋秋,你送我一幅画当礼物吧。”
陆鸣秋也想到了在孟屯发生过的事,他明知故问:“你想要什么画?风景画?”
谢辞雪与他对视,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想你画我。”
客厅开了扇小窗,为的是通风换气,首都夜雨溟蒙,夏风将淅零淅留的声音送进屋内,做二人谈话的背景音。
陆鸣秋从男人怀里出来,同他拉开一段距离,掌心的发丝陡然飘走,只留残香在手,随夜风荡漾。
“谢先生,请我画画要给钱,很贵的。”
他语中含笑,眉眼也含笑。
调风弄月,动人心魄。
谢辞雪笑着看他。
“有多贵?”
陆鸣秋想了想,故意说:“和月亮一样贵。”
意思是无价。
谢辞雪牵住他的手,用力往前一扯,把人重新拽回怀里,两人挨得近,呼吸交缠,唇与唇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轻轻一动就能亲到。
“秋秋,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你,够吗?”
所有。
这两个字的确贵重,可陆鸣秋听了只觉得惶恐,生怕它如梦幻泡影,一碰就碎。
“谢辞雪……”
陆鸣秋的眼神有些冷,携风带雪,含着霜。他的手指轻触谢辞雪的眉心,而后往下,划过鼻梁,划过薄唇,最后停在男人凸起的喉结上。
他掐住谢辞雪的脖颈,力度很柔,更似情人间的游戏。
“不要轻易许承诺。”
谢辞雪仰视陆鸣秋,他看见青年眸中的冷意,倏然间想起七年前,陆鸣秋也是这样,轻描淡写投来孤傲的视线。
惊鸿一瞥,久久难忘。
他无声注视良久,等陆鸣秋松开手后,才说:“秋秋,时间会证明一切。”而我的承诺一定会兑现。
后半截话,谢辞雪没说,因为他知道,做比说更重要。
“好啦,我信你……”陆鸣秋眼中的冰雪骤然消散,笑道,“改天找个时间,我帮你画肖像。”
***
五月底,陆鸣秋久违的来到医院,见了季医生,这次的谈话相当顺利,没有支支吾吾,没有陡然的沉默,他们如同两个久别的老友,聊着过去发生的事,氛围和谐安宁。
季医生欣慰道:“你是我所有病人里,好转最快的,看来让你回四川,是个正确的决定。”
“季医生,谢谢你。”陆鸣秋姿态放松,神色惬意,完全没有以往的紧绷感。
“根据你的检查报告看,可以逐渐停药了,”季医生翻看手里的各项数据,“说起来,你的转变这么明显,是在四川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吗?”
陆鸣秋转着手腕的佛珠,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道:“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我恋爱了……”
季医生若有所思:“是和谢先生吗?”
“对。”陆鸣秋点点头。
季医生露出真诚的笑容:“正向的爱可以给人力量,祝你们幸福。”
陆鸣秋又道了声谢。
谈话结束后,陆鸣秋心底的最后一片阴霾随之消失,回程的途中,他看着漫天流云,忽然觉得今天的天气好,很适合画一幅肖像。
于是抵达谢宅后,他让谢辞雪换身衣服,到后花园来。谢辞雪按照他的指示,穿了件带荷叶边的缎面白衬衫,衣摆全部扎进黑色的阔腿西装裤里,一点褶子都没有。
他推开花园的门扉,就见陆鸣秋站在画架前,谢玉龙叫人移来藤条编成的桌椅,各色甜点摆了一桌子,而她本人则懒洋洋坐在藤椅里,悠闲晒太阳,顺便和准备画画的陆鸣秋说说笑笑。
谢辞雪走过去,陆鸣秋让他坐到月季花前的高凳上,他依言照办。轻薄的阳光似羽毛,飘到他的周身,也飘到他背后黄金色的月季和翠绿的枝叶间。
谢辞雪坐姿放松,没有刻意凹什么造型,画面反倒有种自然的松弛感。
陆鸣秋让他保持姿势,然后提起画笔,在画布上打型。
来看热闹的谢玉龙倒是开口说了句:“儿子,你能笑一笑吗?别板着一张冷脸。”
闻言,谢辞雪微微勾唇,露出浅淡的笑意,只是一直笑容易脸僵,陆鸣秋打好脸部的大致结构线后,就让他别笑了。
谢玉龙手持银餐叉,叉起碗碟里的丝绒蛋糕,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旁边两人聊着天。聊的全是家常话,问他们六一儿童节有什么安排,准备去哪里玩。
这些事陆鸣秋没想法,他认真画画,只出一双耳朵听谢家母子聊。期间,岑时来访,他六一要忙布展的事,没空给他哥哥庆祝生日,所以提前来送礼物,本打算送完就走,结果他一看陆鸣秋在画画,干脆往谢玉龙旁边的藤椅一坐,不走了。
这人话多且密,一来就提意见:“嫂子,你构图太满了,美是挺美的,但没意境啊。”
“肖像油画追求的意境,得结合画面的整体色彩来看,光影、冷暖、明暗都对意境的塑造有影响,不能单看构图。”谢玉龙毕竟是教授,简单一段话说得头头是道。
陆鸣秋出声附和:“国画的意境或许在于留白,但我们油画真不是。”
“啧,和你们学油画的真是聊不来。”岑时抬手,去拿红木餐盒里的鲜花饼。
谢玉龙故意笑他:“小时,你和我们学油画的人聊不来,但却能吃得下我们家的东西?”
岑时顿住,然后脸不红心不跳道:“谢姨,我们现代艺术也讲究一个包容。”
听完这话,谢玉龙和陆鸣秋不约而同笑起来。
初夏的太阳温热,没有盛夏时节炽烈,日色直愣愣穿过花园外的行道树,从枝叶缝隙里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照在藤椅上、照在画架旁。
平添岁月静好之感。
谢辞雪坐在月季花前,用温柔的目光,注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听到他们开怀的笑声时,他想,此时此刻,此生所求,似乎尽皆没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