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喊声骤起, 偌大空谷间,医众的咒骂与马蹄不安的换踏声交织在一起,给这个漆黑的雨夜平添了几分不详的气息。
混乱中, 君如珩留意到坟茔旁并不全然是襄龙卫的人马,还有不少神情局促的普通百姓。
他们没穿蓑衣, 手里拿着锄头或铁锹, 淋在雨里一脸愁相。
看样子, 掘墓的圣旨来得异常仓促, 这些都是襄龙卫就近抓来的壮丁。
主将一声令下,襄龙卫齐齐拔刀, 一时间寒芒暴闪, 壮丁们骇得瑟瑟发抖, 半刻却无一人向前挪步。
迟笑愚通敌固然可恼, 上头清剿蜂云谷医众,他们也只敢于无人处议论几句。毕竟普通百姓为了活命,是断断不敢掺和进神仙打架。
然而眼下, 官府却逼迫他们掘了迟家祖坟。
要知道迟老谷主当年大开珍室的义举,可是救活了青、甘几地数以万计的百姓, 在场之人,谁家没有妻女姊妹因此而获救。
曾几何时, 他们是真的对迟家感恩戴德,也在蜂云谷遭遇惨祸后主动替老谷主敛骨。这几座坟茔, 便是青州百姓自发为迟家立下, 之后年年香火供奉, 从未怠慢。
青州的百姓可以对医众被捕作壁上观, 但要他们亲手将恩人开馆鞭尸,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 干了是要折损阴鸷的,他们怎么肯!
襄龙卫才不管这些。
雨丝越发密集,浃面犹如水洗,主将压在斗笠下的眼神难掩暴戾:“带上来。”
又是一阵铠甲交撞,襄龙卫押着这些壮丁的家眷,推推搡搡地来到山脚下。
雨泼成帘,壮丁们眼见自己的亲眷在刀俎之下任人宰割,面上的绝望之色越发深重。
“啪!”
主将扬起马鞭,随手将一姑娘抽得趔趄,倒地后再也没动弹一下。
他恻声道:“今日谁若不肯动手,本将军便当他是余孽同党,回头殃及了满门,尔等可别怪我没存心提醒。”
“妮儿!”为首的老农欲抢身上前,却被脚腕铁链给绊住,踉跄着摔进水坑里。
老农趴在地上,雨水将他眉间悲恸冲刷得愈淡,转而将那一小点不甘与愤懑晕染到极致。
“老谷主啊,睁眼看看你养的好儿子吧,把俺们祸害成什么样了!”
他挣扎着爬起身,呸出一口带血的泥水,使尽全身力气挥起锄头,狠狠砸向迟墨的坟头。
刹那间,惊呼声此起彼伏。
老农避而不看那些蜂云谷医众怒火迸射的眼神,只是一下接着一下,近乎麻木地挥动着锄头。
他身后土块层层堆高,眼前稀稀拉拉的泥层很快就被雨水冲走,棺椁渐渐露出个顶。
锄头倏地卡顿了下。
就在这时,老农脸上流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复杂形容。他深深吸气,似是要把所有愧疚的情感都随这口气憋回去,侧颊咬出了青筋,嘶哑着声绝望呐喊。
“老谷主!蜂云谷当日救命之恩,俺们这些年焚香上供也算还了。今个儿迟家孽子犯浑,连累俺们跟着遭殃,这账啊,就让你这个做老子的来还吧!”
惊雷轰然炸响,整个山谷似乎都被这声巨响所摇撼。趁着白惨惨的电光,君如珩清楚看见迟墨的棺椁上裂开了一条缝隙。
触目,惊心。
褚尧遽然转首,雾濛濛的镜片也遮挡不住凌厉如矢的目光:“亲兵呢,亲兵何在?”
雨越发大,将离不住抹着脸:“回殿下,亲兵已在三里地外集结完毕,听候您的发令。”
褚尧未及出声,当空一声霹雳,从天而降的赤色光焰在人群和棺椁之间砸出深壑,藤蔓继而从四面八方蜿蜒汇聚,结成一道密实的屏障。
君如珩跨前一步,语声冰冷:“我看谁还敢妄动。”
与此同时,数里地外的角木窟。
骨笛吹奏愈急,千乘蚨的气息已能听出明显跌宕。她强忍着灵府之中的翻腾,集毕生灵力于一指,试图压制迟笑愚的心魔。
然奈何三毒之中,嗔恚二字为害最深。
千乘蚨已竭尽所能驱散能使人产生幻觉的林瘴之气,可是这地方实在太邪门了。青州百姓怒掘迟家祖坟的一幕,无比真实地上演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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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当老农毫不犹豫地劈开迟墨棺材时,千乘蚨心中暗叫不好,但为时已晚。
迟笑愚形同枯槁,憔悴且瘦削的面孔上透出骇人的青黑,但他双目始终瞪得老大,睚眦欲裂般盯着眼前冒顶的棺椁,仿佛整个人全凭一股子怒气勉力支撑。
那格外具有蛊惑力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
“看见了吗?这便是你父穷尽整个珍室丹药救回的无辜之人。知恩图报?哈哈,天底下几曾有开人棺椁、掘人尸骨的报恩!汝为人子,此刻也该醒悟过来了,人心一贯是这世上最禁不住考验的东西,何必再执着于救世家训?善哉,善哉......”
迟笑愚目已充血,他把一晃而过的癫色压了压,喑哑地问:“你设计这么多,究竟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脑中和尚的声音大笑:“施主此言差矣,不是替贫僧,是替你自己。”
顿了顿,“既然人心鄙薄不堪救,不如干脆毁去,也算,还了世间清净。”
迟笑愚牙齿摩擦出咯咯怪响:“你,什么意思?”
骨笛表面浮现第一条细小裂纹,紧接着便是第二条、第三条......终于在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里,骨笛裂开,碎片割伤了千乘蚨虎口,鲜血顿时泉涌。
她不得已中断了吹奏,忡忡抬眸看向迟笑愚。
幻境中的画面定格在棺椁被劈开那一刻,之后的事千乘蚨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光是这一幕带来的强烈冲击,就足够摧毁大多数人的意志。
千乘蚨微颤地伸出手去,点住迟笑愚心穴的瞬间,胸口陡然一沉:
寄生术,已经完全侵入了他的灵体。
迟笑愚为寻灭门惨案的真相,上下求索多年,此事早就成为他的一个心结。佛子利用这个心结诱他入深山、炮制锦衣卫通敌的假象,其真正用意,无非是想让他看到一夕境遇急转,世人会如何对待曾经泽被苍生的蜂云谷。
现在他看到了,也看穿了。
这世上若还有什么能与自幼耳濡目染的家训相抗衡的东西,便只剩下他失神时分,被千乘蚨用窃灵术听去的心声:“不值得,父亲,真的不值得。”
饶是冷血体质的千乘蚨,在对方寒意缭绕的心声里,也不觉为之一凛。
猝不及防地,就在千乘蚨纵出的那缕灵识眼看要触碰到某个角落时,迟笑愚忽然反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他力气大得惊人,千乘蚨挣扎两下没挣脱,骨头几乎都快教他捏碎。
千乘蚨适才为阻止迟笑愚入魔,已耗费了太多灵力,此刻唯有匆忙变出蛇尾,拧腰横扫攻其下盘。
孰料一阵砂石乱滚过后,迟笑愚被击中小腿肚却不知避让,就着惯性向前迅猛一扑,千乘蚨未及反应,一阵剧痛顿时从蛇尾处传来。
绣春刀刺透了她的鳞片,将尾巴生生斩断半截。
迟笑愚一声低喝,拔出刀时刃上还沾着几片血肉,汇聚全身之力再次削向千乘蚨颈后。
千乘蚨仰身避开这一击,滑出几丈远,直到背部撞上岩壁才勉强稳住身形。她后知后觉地感到颈后沁着凉意,伸手一摸,脸色遽改。
“你想杀我?”
迟笑愚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那几片纹路交错的蛇鳞勾得他杀心大起。这些天因伤痛而虚弱不堪的身体,也在骤然之间爆发出强力。
他招招凶狠,不给对手和自己留一点余地,简直是拿命在拼。
千乘蚨投鼠忌器,很快落于下风。无奈,她只好调运周身灵力护住七寸,一壁抵挡,一壁思索脱身之道。
笼罩在角木窟上空的瘴气一连攒涌多日,终是随着幻境消失呈现出式微的迹象。
千乘蚨意识到这本就是佛子为困住迟笑愚设下的障眼法,她心念电转,动作滞了滞,穷尽最后力气将残笛凑在唇边吹响。
漫天石螟蛉蜂拥而至,趁迟笑愚被掣肘不得已缓下攻势之际,千乘蚨化拳作掌,猛拍向他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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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借着那力,身子恍如风中旋叶径直坠落悬崖。
指尖最后一次接触到迟笑愚心声,耳畔风声鼓涌,千乘蚨恍惚不清地听见他说:“十日后,太庙祭祖......”
浓云滚滚四合,乌墨也似的穹顶低垂,仿佛就快坠到人的头顶,压迫感十足。
棺椁拦中裂成两半,破烂板材掩映着白森森的几点,襄龙卫欲上前,闻讯赶来的东宫亲兵不待吩咐,利落结阵挡在了前面。
虎啸山林,襄龙卫主将不自觉退后半步,眼眉恻然:“殿下这是何意?难不成,您还想包庇朝廷钦犯么?”
琉璃镜被雨气雾气彻底蒙盖,褚尧撑伞向前,袖口忽被谁勾了一下。
他驻足,身后的君如珩掌心跃焰,在他面前一拂而过,原本扰人视线的白雾顷刻消失不见,之后风雨再甚,都未能再使他障目分毫。
镜片亮起的那刻,君如珩依稀瞧见背后的含情目似乎弯了一弯。
“角木窟遇袭,并非像外界传闻的那样。”褚尧敛了笑,转而掷地有声道:“迟笑愚,不是叛国逆贼,迟家,也非奸佞之后。一应内情,孤自会向父皇当面禀明。”
主将似笑非笑:“殿下虽这样说,可上头留给襄龙卫的时间只有十日,届时交不了差,这罪责末将可是担当不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褚尧神情愈发凝重,偶然晃过的几道闪电,耀亮了失跌出来的骸骨。
带头掘墓的老农终于承受不住,他听见褚尧的话,像疯了一样扑上前,迫不及待要给压在心头的愧疚寻一个宣泄口。
“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要是早点说出来,朝廷怎么会下令拿人,俺们,俺们何至于被逼到挖人祖坟的地步!你,你这个灾星啊......”
骂到后来,却是自个先扔了锄头,坐在地上掩面嚎啕。
身后的人群亦传来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君如珩有些担忧地望向褚尧,只见他表情虽沉重,眉间却没有了那经年不散的阴郁之色。
褚尧抬手止住欲拖走老农的将离,殷红绢伞斜过头顶,愈发衬得他鬓如浸墨,这种强烈的对比,使那张原本秾丽的面容更兼具了出锋般的惊艳。
现场竟无一人敢再聒噪。
只闻雨落的沉寂里,褚尧缓缓开口:“请父皇放心,十日之内儿臣定会赶回金陵陈情。”
说罢,他眼风轻扫,居高临下看着哀伤的老农。
“该由孤陈明的实情,孤必不推脱。但今日这破棺之罪,该你们谁来担着,孤也没有替人受过的道理。”
“听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