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尧给花树松过了土, 独自一人在树下久坐。炉上的酒温了又凉,他叫人撤走红泥小火炉,轻抚着曲线流畅的净瓷壶身, 默默思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傍晚凉雾渐生,朦胧似幻中仿佛无数怨灵浮空凄叹, 晚风穿林打叶, 其声也哀其意更透着无尽悲凉。
褚尧翻手, 酒水溅湿了脚下的土地, 连带着那一小片冒尖的布料也被浸了个透,飞鱼金线上早凝涸的血迹晕出黑红暗渍, 在眸底无限扩散、扩散。
“黄沙能掩焦骨, 却掩不住悠悠众口。殿下在角木窟中下令焚毁锦衣卫的尸身, 好将那一场偷袭做成无头冤案。可是您别忘了, 这世间没有密不透风的墙,若再有人从旁摇唇鼓舌,流言传得决计比白骨腐化更快。”
一个月前, 君如珩亲眼看着人在后山刨了三天三夜,终于刨出这个大坑。而后士兵们按照褚尧吩咐, 将锦衣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一具一具抬下去,用土压实, 再种上象征爱情的凤凰花树。
如此,东宫在这里流连多久都不担心有人起疑。
他生辰在即, 而凤凰花树又是昭柔皇后生前所喜, 太子殿下触景生情, 耽溺于凭花吊母, 这份孺慕之心饶谁也不能置喙什么。
借着这个名头,褚尧日日来此, 敦促道士用符水加速尸身的白骨化。
死着受刑,总好过染上谋逆的嫌疑,连累自己还活在世上的亲人。
君如珩全程旁观,显然有不同的想法:“我劝你万事多思量。锦衣卫一入青州就下落不明,这消息金陵瞒得密不透风,何以咱们刚踏上官道,便听见沿途商旅嚼舌根?”
“单风声走漏也就罢了,那些人话里话外都指着羌族。之后咱们窟中遇险,伏兵恰巧使的也是羌弩。殿下该不会以为这只是巧合吧。”
褚尧虚心听谏,思绪却不禁被一口一个“咱们”带得跑偏十里,好容易生拉硬拽回来,君如珩已用微微不快的眼神盯了他好半晌。
“殿下以——为——呢?”
褚尧“啊”了声,从漫无边际的驰思中找回主线:“主君之意,是栽赃。”
正是栽赃。后山挖的死人坑里没有迟笑愚,“佛子留他一命,又泼他一身脏水,究竟想干什么。那本手记虽然揭示了佛子最终的目标,可咱们仍不知道,他扣留迟笑愚和这件事之间有何关联。此问不得开解,于咱们终究是个隐患。”
咱们,又是咱们!
褚尧被区区一个称谓搅得心猿意马,最后答什么都是云里雾里,那万般不合时宜的旖念,直到最下面一层沙土压实了,才彻底消停下来。
褚尧望着黑漆漆的土地出神。
有句话君如珩说得没错,此问不得开解,他终究难安。
说到底这事因他而起,迟笑愚必须要找到,妖僧隐于水下的后半篇阴谋也必须重见天日。褚尧半生都误在了这件事情上,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含混过去,他得给自己一个交代。
山坡下人头攒动,青衣道童手捧太子殿下点名要的修仙掌故鱼贯而上。骆敏不晓得褚尧钻研这些做什么,但后者特意强调“越多越好”,他越性把三州现有的记载一并搜罗了来。
浩如烟海。
褚尧神色不改,看道童转眼把卷帙铺满大半个山坡,薄暮虚拢着那些泛黄纸页上的蝇头小字,明暗交替间仿佛一个个疑团凝成了实质,正等待他的亲手解开。
然而山下一阵嘈杂打破了原该庄重的气氛。
褚尧有些不快,举目就见一矫健身影冒风疾扑,那挺括高背上伏着一丁点大的人影,孩童“咯咯”笑声与骇破人胆的惊呼此起彼伏。
“小世子,你慢点跑!”
褚尧闻言,心神倏尔剧动。
“殊儿,谁叫你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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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略哽,褚尧眼角还残着愠色,眉间又弥散开了茫然,两种神情同时出现在他脸上,好似一尊风吹石化的雕像。
虞殊小手底下抚拍着虎鬃,骄傲地挺了挺胸脯:“尧哥哥,殊儿骑了大脑斧。”
那只吊额白睛猛虎显然不耐烦至极,耳朵不停地拨棱着,俄顷却又落入虞殊的“魔掌”。偏它还不敢狠挣,唯恐伤着背上的小豆丁,前额两撇横纹使劲向下捺低,一副“虎落平阳被人骑”的惨样。
褚尧很快明白虞殊老虎背上拔毛的底气所在。
一声清啸过后,山野大亮,树冠一阵激颤簌簌回弹,光屑洒落如星,遮覆在黢黑土地上的薄霜与残叶被次第点燃,灼尽人眼底的惛惛暗色,压抑心头的死寂也仿佛付之一炬。
“殿下戏台高筑,却是打算一人唱完这出好戏么?”君如珩敛翅收光,“那未免太冷清了。”
夕阳逐渐隐没,卷帙垒砌的地方换到八角凉亭,檐下各自掌起了灯。
骆敏择的是个好地方,视野好,环境更好。苍穹阔朗,岚风舒爽,最重要的是僻静,既堪做个牛眠吉地,也适合重逢的故友叙旧寒暄。
前提是重逢的故友间最好不要有一人另怀心思。
其实他们这次分别的时间并不长,但褚尧从上打量君如珩,觉得他比旬日前更瘦了。眉峰更高,眼窝更深,睃目回看时杀出股凌厉之风,只独那双倒盛星光的眼,还如旧时晶亮,意气分毫不改。
什么光风霁月,天大地大,褚尧一概全抛了,怔怔盯着眼前人,茶杯攥到指节发白。
最后还是君如珩先开口:“殿下这么看着我,是想问本君为何去而复返吗?”
褚尧借饮茶掩饰了失礼造成的尴尬,他说:“主君既为公事而走,自然也为公事而回。”
茶水已经换成君如珩喜欢的花果茶,糕点也是现熬的蜜糖,对他而言甜到牙倒的滋味,现下只因公事二字,便再难压住舌根泛起的苦涩。
君如珩探向点心的手一顿,又收了回去。
“殿下知我。”他语气倏地冷凝,“本君此来,是为告知殿下一件事。我收了那些千乘族灵回三华巅,经一番拷问,得知了一个真相,同那本摸骨手记有关。”
“......愿闻其详。”
“殿下可知,迟笑愚何以对追查千乘族的下落如此执拗?万事的起因,皆在于一枚蛇鳞。”
君如珩缓徐道:“一枚在迟家灭门惨案现场发现的蛇鳞。”
迟笑愚眼睛熬得通红,下巴蓄着乱糟糟的胡茬,人早已瘦得脱了相。此刻他久被悬吊而乏软无力的胳膊,却因为一本笔记爆发出惊人的扼杀力。
千乘蚨清秀带伤的面容在他掌中彻底失去血色,就像一条濒临脱水的鱼,嘴唇无力地翕动着。初以为是在求救,细辨口型才发现她说的是——
“克制,你的,心魔。”
可惜迟笑愚已然充耳不闻,他不住加重手上的力气,仿佛面前被掐住脖子的已不再是蛇女,而是在火光里猖獗大笑的杀人凶手。
他曾经用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来忘却那天晚上的梦魇。
那一天是父亲的六十大寿,师兄弟早早给他飞鸽传书,告诉他,师父其实一直很想念在外游历的儿子。
迟笑愚是个医痴,这点不折不扣地继承了他的父亲。也正因如此,父子二人没少就医术上的事起争执。迟笑愚性子比老谷主还拧,某日一气之下,便收拾行装出门闯江湖去了,这一闯就是七年。
接到飞鸽传书,他转念细想,的确很久未归家了。听说老爷子早前曾染上了骨痈之症,行走都不方便。迟笑愚是这方面的好手,但他觉得这不过又是老爷子为了哄他回去玩的小花样,也就未与理会。
俗话说父子没有隔夜仇,那点小打小闹的龃龉早随着时间空间的拉长,变成对彼此的浓浓思念。
碰巧迟笑愚手头有些急事,料理完便马不停蹄往回赶。他带着老谷主平生最爱喝的琼花酿,隔着老远,还在马背上就看见了谷中冲天而起的火光。
大颗大颗汗珠沿着鬓角滑进衣领,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飞鱼服早已被血渍汗渍浸透。
千乘蚨的身子阵阵发冷,迟笑愚却浑然未觉。他兀自沉浸在烈火烧身的滚烫里,酽酽黑烟从面前袭涌而过,熏灼得人眼眶发涨,几乎睁不开。
扑溅的火星子肆打在面颊,迟笑愚一个激灵,猝不及防看见了蜷缩在书柜下的小师弟,弓着腰,像一节烤熟的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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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量依旧没大长,同几年前离家时一样还是个小萝卜头,塞进柜子里刚刚好。但因为砸下的梁柱刚好挡在面前,他就这么被活生生地炙烤而死。
还有嘴上从来不饶人,总是以跟自己呛声为乐趣的大师兄,死的时候满口鲜血,身旁还滚着半截舌头。
最后的最后,迟笑愚看见了倒在药炉外的父亲,尽管七年未曾谋面,他的容貌却没有大改,迟笑愚一眼就认了出来。
父亲约摸是想抢出里头的病案诊例——那是蜂云谷多年行医积淀下的经验,也是他毕生的心血。不想却被人从后偷袭,父亲腿上有伤,跑不快,这才叫凶手一击即中。
他向外侧卧着,胸前赫然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已经流干。迟笑愚认出了父亲身上穿的那件簇新短袄,那是他数年前托人捎回家的冬衣。
彼时父亲怒斥他见衣不见人,自己绝不领这份虚情,却在时隔几年后的开春寿宴上,穿上了这件不合身也不合时的衣裳,等待儿子归家。
迟笑愚冷汗愈淌愈汹,力气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大。千乘蚨缓抬手臂,侧颊因挣扎过猛,浮显出蛇鳞状纹路。
迟笑愚乍见之下,瞳孔骤缩。
他在迟墨的致命伤处找到了一模一样的蛇鳞,那时他便笃定这件事和灵界有关。但父亲一介药师,如何能跟灵类扯上关系,这些年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终于从这本手记里找到了答案。
千乘蚨竭尽全力,摸到了腰间骨笛,凑到唇边微弱地吹响。
迟笑愚被蜂拥而至的虫潮撞向墙面,砰一声滑跌下来,靠着墙根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千乘蚨也在巨大的惯性下跌坐在地,她没有继续,而是用一双哀毁的眼神盯住迟笑愚,声带仿佛被刀割般破碎而嘶哑。
“不要被你的心魔控制……”
“为什么?千乘族为何要,屠我满门?”
君如珩随手拨弄几下那宫灯,说:“是啊,一代杏林圣手,治病救人,能见罪谁呢?更何况,他还是历经三代帝王,圣眷优渥的老臣,谁敢对蜂云谷动手?”
君如珩刻意在某个地方咬重了字眼,褚尧登时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