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如珩眼看着佛子的残念一点点消散, 炉烬灰冷,掸落银钩。
后者仿佛不堪滚烫般,遽然一震, 将将的威势顷刻间荡然无存。
君如珩赶在银钩坠地前,伸手捞住, 拇指轻抚过柄尾, 一个小小的腾蛟印记泛起些许亮光。
他若有所思。
案上三足香炉还在袅袅腾着烟气, 冷檀香无孔不入, 几乎渗透了神庙的每一寸地皮。佛子以邪灵之气豢养英蛟残魂三百年,供奉其牌位的神庙却是气息醇厚, 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恰恰因为如此, 这柄跟随英蛟南征北战的银钩在香火中浸淫多时, 意外具有了佛性。加之古物有灵, 像这种上古神器尤其易与主人心意相通,于是兵器上同样寄顿了英蛟极小一部分魂灵。
君如珩向前摊掌。这一回,赤色莲引的光芒并不耀目, 明黄色焰心温柔地燃烧着,让人感到一阵阵烘暖, 不自觉萌生出亲近之意。
腾蛟印记从柄尾自揭而起,闪烁着荧荧微光, 滑向他的掌心。
君如珩五指虚拢,闭上眼默念有顷, 四壁经幡哗哗抖响, 他的周身瞬时浮显一圈金黄色的符文, 围绕着他缓慢转动。
掌中拇指长的小蛟起初薄如蝉翼, 渐渐地在佛光与灵气的双重加持下丰盈起来。倏尔一摆尾,动作略显稚拙, 却又极快地跃离君如珩掌心,悬在了半空。
威势毕显的蛟首上下轻轻摆动,似是在对他致意。
“多谢。”
君如珩虽不能违逆天道,助英蛟还阳,却尽自己所能超度了她的一缕亡魂,使之早入轮回。
如此,也算还了她当年庇护灵界的人情。
英蛟得到解脱后却不忙离去,神魂原地打了个转,摇摇荡荡飘到了未完结的佛经上方,顿住。
君如珩看懂了她的提示,并在案沿找到了一只暗格,里头放着一本明显有年头的竹编札记。
他拿起来翻了两页,一眼看见了扉页上的蜂云谷标记。
这是老谷主迟墨的笔记,在其子下落不明一个月后,竟意外出现在了这荒郊野岭的小破庙内。
不明缘由地,君如珩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要是,三百年前的阴谋,到现在还在继续呢?”佛子所言又一次不合时宜地在耳边回荡,君如珩打了个寒噤。
他隐隐有预感,那些潜伏于水面之下艰深晦涩的疑问,都能够从这本笔记里找到答案。
君如珩收拢思绪,面无表情地、眼无余波地一行行看下去,冰冷又细小的战栗渐渐蔓延向四肢百骸,一直啃进了他的毛孔里。
烛火猛一下蹿高,万籁俱寂的庙殿之上,凭空又响起了两声桀桀大笑,那分明是刚刚死去的,佛子的声音。然而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个人影。
“灭伦之罪,延宕了百年,岂因贫僧一人身死就揭过不提了?事情还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主君,静候佳音呐。”
君如珩攥紧札记,拇指挡住的地方只露出了后半段。他在“君王三世、根脉尽同”“父夺子身”等字句上加重了力气,指节直至捏得滚烫发白。
从神女庙出来,天色抵暮,时气转阴,一时间彤云漠漠,雪意浓浓。
君如珩看着仲春时节第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雪风擦面激起些许凛冽的锐痛。随着第二第三,乃至更多片大如席的雪花纷纷而至,痛觉亦如视野内的落白,转眼间连点成片,渐至于一种云雪莫辨、天地难分的偌□□木。
头顶伞檐一晃,替君如珩遮挡住大部分风雪。
褚尧背风而立,白衣之上血迹斑斑,这使他无法跟雪景融为一体,但也绝不显得违和。
“佛子神陨魂灭,也算是罪有应得。”君如珩翻出手心,掌中卧着的一小撮残灰,被风一吹,什么都不剩下。
他眉间忧色不减:“但只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褚尧看着那干净分明的掌纹,每一根都熟悉得仿佛在梦里摩挲了无数回。可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把伞又朝对方倾了一些。
君如珩回过神,问:“那头情形如何?”
褚尧明白他是想问角木窟外的五十名羌族魔兵,“妖僧魂魄散去,他们自然也就不堪一击,孤的人虽有伤亡,但好在被囚禁女子皆无大碍。天魁星已经替她们看过,鬼太岁并非一定除不掉,只是需要费一番功夫,母体虽不至殒命,但损伤在所难免,至于危害究竟多大,则因人而异。孤会下令地方州府妥善安置,正则侯……”
他卡顿了下,语气染上一丝沉重,“褚云卿本有一线生机,然他为了打断灵场异动,终是力竭而亡。监城暴毙,青州知府骆敏已在赶回的路上,善后事宜将一应由他接手。”
听到这里,君如珩看向他的目光中已难掩惊异。
印象里的褚知白是块润玉,触手生温,抬手冷然,看似温文的外表下卧着层冰积雪,谁也无法穿透那坚壳触碰到内里的鲜活。
曾几何时,君如珩以为自己会是例外,可直到九阴枢之后,他才知道,自己也不过是对方海海过客中的一个,从无特权可言。
然而相隔一年,褚尧表现出来的妥帖与共情,让他看上去不仅像个仁君,更是个有血有肉有了感情的人。
君如珩一时分不清这究竟是错觉,还是东宫的演技又精益了几分。
“玉霄何在?”沉吟片刻,君如珩峻声问。
褚尧撑伞与他并行在山道上,雪花濡湿了没有被遮挡到的半边肩袖:“她在告知孤一些事情后,同样伤重不治而亡。”
君如珩撇来一眼,褚尧忽感到有些心虚,仓促移开了视线。
玉霄不仅是鬼太岁一事的知情者,更是直接参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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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亦遭佛子蒙骗,以为只有褚氏宗亲和那些□□熏心的商旅会受到惩戒。但不可否认,为尽快促成还魂阵,她还是充当了帮凶一角,数年间利用下楼妓子的身份作掩护,间接害死了许多无辜同伴。
等她终于回过神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她遇见了褚云卿。
初尝情爱滋味的玉霄,第一次明白人间道德标尺为何物,也头一回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了惭愧。
当从小侯爷口中听到“人灵有别”时,玉霄看起来伤心欲绝,更多的却是满腔不忿。她误把褚云卿的拒绝当成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暗暗赌誓定要做点什么,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
这世上再无什么,比挫败一桩精心策划许久的阴谋更加了不得。玉霄试图用自己的勇敢告诉那个爱情的懦夫,我一介无权无势小灵,却能在青州地界掀起轩然大波,而你,身负天潢之气,甚至都不敢对我说出一个“爱”字。
作为对爱人意志不坚的惩罚,玉霄选择假死来脱身。当看到褚云卿抱着自己“尸首”时脸上的哀色,她心头先是掠过一丝伎俩得逞的得意,但继而就被更大的迷茫所淹没。
直到她在角木窟看到了气息奄奄的褚云卿时,那疑惑才终于揭开了谜底——
此前灵智未开的小狐狸只知情爱是欢愉,却不知真正刻骨铭心的爱是隐藏在失爱人的眼泪里。
褚尧以为无论玉霄阻止佛子继续作恶的初衷是什么,她都在最后一刻迷途知返,因而情有可原。
但站在灵界之主的立场来看,玉霄此举无疑悖逆了两方楚河汉界的约定,于情于理,君如珩都未必容得下她。
玉霄情知自己死罪难逃,她匍在褚尧袍角边,只有一个请求,“求殿下开恩,不要让主君带我回灵界受审,我想与五郎同葬在一处。”
灵界没有生同衾死同穴的说法,但对于人灵殊途的他俩来说,来生若还想再遇,这便成了最后的指望。
灵狐玉霄尝试过有情饮水饱,也体会了离恨欲断肠,终于知道了爱情的滋味,可惜到底没能听到自己想听的那句话。若有来世,她一定还要再遇到褚云卿,听他坦坦荡荡地说出那个爱字。
褚尧说不清被哪句话说服。左右都是死,伤重不治与畏罪自尽并无什么分别,世间憾事已经足够多了,无谓再添上这么一桩。
“她为全私心助纣为虐,不惜戕害无辜之人的性命,本质与妖僧并无分别。”
君如珩果然跟褚尧想的一样,眼里半点不揉沙子。白皑皑天地,他威中含肃的面容显得那般浓墨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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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尧不防走了神,直到君如珩蓦地停下脚步,面色微凝,他方解释道:“那日的灵场异动,原非玉霄本意。是妖僧察觉了她的心思,生擒正则侯以为要挟。软肋被拏于人手,她也是不得已才向你我出手。”
君如珩听罢,短促地笑了声,说道:“殿下倒是很会感同身受。”
褚尧喉头微哽,这种似是而非的讥讽换作谁说都还罢,偏只有君如珩当着面直言不讳,他却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心口毫无防备地抽痛了一下。
似乎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沉默,君如珩眸光愈深,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今儿,是不是快到寒食了?”
“......什么?”
褚尧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河,纷扬乱雪从天尽头争相涌处,扑向阔朗而沉寂的河面。雪片融化,雾气腾腾直上,雪雾厮打间河面上隐约出现了一点零星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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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尧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在这个四月飞雪的反常天气里,谁会跑到荒郊野外来放一盏河灯。
偏还逆流漂到了他们跟前。
他苦笑:“天公不作美,今春的灯会怕是悬了。想来有人不甘心早就备好的河灯撂在角落积灰,越性冒雪了了自己一桩心愿。”
君如珩不知望着雪还是望着灯,静静出了会神,冷不丁道:“听闻,河灯是情人间方有的趣致。”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褚尧仿佛衔了枚青梅在口中,酸涩的滋味从舌根淌过喉头,一直蔓延到心底,他连发声都变得异常艰难。
见无人应答,君如珩眸微侧,“殿下,从前也放过河灯吗?”
一句“当然”险就脱口而出,可褚尧转念想到,阿珩已经没有从前的回忆了,七颗断魂钉将他们之间的一切,包括那多出的第一千两百三十八盏河灯,全部封棺入土。
他难道还要君如珩忍受着锥心之痛,再重温一遍那鲜血淋漓的过往吗?
褚尧不由地垂下眼,素白掌心空无一物,可幻境中被鲜血浸透的滑腻之感还清晰地停留在皮肤上。
或许要到很久以后褚尧才会意识到,这世上曾有一个人,不仅替他拂干净了这身白衣,还把那个嗜血阴戾的褚知白从他骨子里,彻彻底底剐干净了。
眼下,褚尧可以明确的是,他不会再教阿珩受一丁点伤害,哪怕这份痛楚就得换自个来受着。
“不曾。”
褚尧微笑着摇头,漫天雪花让他忽略了君如珩眉间一闪而过的惊异,接着说:“孤的过去和主君一样,皆是乏善可陈。”
话音未落,那抹诧色顿时演变成不满,君如珩快速掩藏好,波澜不惊地扯开了话题。
“英蛟临去时曾有提示,或许可以解释那妖僧步步为营,从虞老将军之死开始,便一直给你下套的理由。”
褚尧目露一丝怔然,那些深藏心底从未示人的隐晦,就这样被君如珩点破,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君如珩看在眼里,把伞往他那边推回了一些,不动声色地说:“天寒,殿下好生珍重。”
褚尧僵冷到快失去知觉的身躯,因这短短几个字,又觉出一点暖意。
他并未如君如珩想的那样,表现出莫大错愕,而是抬手接了片雪花,神色淡定:“主君不妨说说看。”
君如珩看着他,反问道:“听上去,殿下心中已有猜想?”
符光乍现,雪花在掌中维持住固态,褚尧言简意赅:“褚云卿临死前曾留下过只言片语,也经玉霄之口一并对孤道来。”
君如珩笑了,猝然出手,同拈了一片雪花在指间:“不如瞧瞧我与殿下的默契如何?”
等到都写完,两只手各自攥拳,并放在了一起。期间掌沿不经意触碰到对方,褚尧毫无征兆地脸颊发起烫来。
说来真是见鬼了,他们明明已经做过世上最亲密无间的事,可褚尧竟还会为这平平无奇的一触感到心跳加快。
“我数一二三,”君如珩的声音再响起,“一起摊开。”
“一。”
“二。”
“三——”
褚尧摊开掌,雪花在手心凝成晶体状的两个字——“人皇”。
而君如珩写的则是,“换骨重生”。
雪下得更大了。
那场大雪过后,青州春回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逐渐暖和起来的时气很适合将养,东宫伤势大好的同时,前线叛乱被彻底镇压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此番大胜虽是意料中事,但宗室兵败如山倒,守备军一路追击如入无人之地,也着实顺利得出乎下官意外。”青州知府骆敏念着军报,笑着说,“倒似有哪路神灵,暗中襄助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