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想象一个身中数颗断魂钉的凡人, 竟能爆发出这样强的力量。
“你怎么,这不可能……”寄顿人身的千乘族就等于舍弃了一身灵骨,再如何也不可能敌得过断魂钉的威慑。
玉霄同样惊愕地望向仅靠一己之力打断灵场异动的爱人。
褚云卿微微侧首, 在手臂间蹭去了遮挡视线的额发。他明明看不见玉霄,却凭借空气里那点若隐若现的花香, 和情人间得天独厚的感应, 精准地寻觅到她所在的位置。
“霄儿。”
他虚弱开口。
“还记得当日咱们一起放的河灯吗?”
玉霄怎么可能忘记。
褚云卿轻笑道:“其实那会, 你不让我看你在河灯上写的心愿, 但我还是偷偷瞧见了。”
“心愿说出口就不灵了!”一川流光映亮了姑娘柔美的脸庞,她侧身挡住手里的红笺, 眉眼熠熠, “你快把脸转过去。”
“花满渚, 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褚云卿缓声念着——这是前人的词句。他知道,玉霄不仅想借这句词表达对自由的渴望,更寄托了她对他们今后生活的畅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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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双人, 看罢春华秋实,再历夏蝉冬雪。半生归来浮一盅, 醒时笑望波,醉后与君同。
说白了也就这么点念想, “怪我,不该偷瞧却还是瞧见了, 触怒天意, 连累了你一片心。”
褚云卿面白如纸, 说不了几句话就喘似风箱, 被断魂钉凿穿的肢干汹汹向外渗着血,玉霄见状心痛如捣。
施法扭曲灵场差不多耗光了她毕生修为, 试图靠近,转而就被当空落下的佛光弹飞出去。玉霄并不死心,拖着残躯,一点一点爬向刑台,隔着看不见的天堑,颤抖着伸出手。
褚云卿似有所感,亦朝虚空回应般的挤出个笑容。
“我知道,你纵火烧河灯时所下的咒语,不是情人煞,而是由心箓。”他眼中柔情浓得像是化不开,“你恨我不能免俗,但你更希望我余生每个决定,都是由心而发。”
和尚无声垂眸,泄下的眼神里杀机流露。
褚云卿感受到危险将近,他强撑着梗直了脖子,拼命咽下不断上涌的血气,口齿清楚地说道:“那么现在,我希望你也能万事由心,不要因为我而受人钳制。做你想做的事吧,我的霄儿,原该是枝头最干净的一朵凌霄花。”
心窝上顿感一阵滚油浇淋的抽搐,玉霄两眼盈泪,四周“乒乒乓乓”的躁动随之安定了一些。
和尚陡地扬袖,褚云卿被断魂钉揳透了身躯,喉间滚出一声痛极的闷哼,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
他动作愈激烈,断魂钉嵌得愈深,之后更如活转过来似的,在其五脏六腑之间不停地搅来搅去。
“你以为破了寄生术,他便能有一线生机吗?不妨告诉你,在他把东宫一行指向角木窟以后,他便该死了。贫僧之所以留下他,容他活着踏入千山窟,不过是为了留你的一道命门在手。不想看着心爱之人惨死的话,就照我说的去做!”和尚戾声催促。
玉霄却于此时敛了眼泪。
她抬高上身,直逼对方的双眼。那张脸上不合时宜的镇静,让后者反而生出几分忌惮。和尚的眼神在一霎间有所迟滞,似乎在思考这小小女子的底气所在。
等他终于把准问题的要害时,玉霄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拧身冲向刑台后方——
倘若不是专门留意的话,根本无人发现那层层骨殖其实是垒成了高台的形状,冷光掩映着几团霜色,细看竟是一个隐隐的人形。
玉霄闪电出手,将扰乱灵场的灵力尽数推涌向那霜色人影。白骨堆如被潮水卷袭,刹那间震动不止,连带着光团也在湍流之中起伏颠沛,随时有被冲散的可能。
和尚面色大变:“你疯了!那是她的残魂!”
“佛子,”玉霄眼底萧杀,冷酷地道,“你以为英蛟当真愿意栖身在这用无辜者尸骸堆砌出的安乐地吗?她若还有一丁点意念残留于世,见你今时所为,也决计不会用这种腌臜手段还阳。这一切,不过都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佛子仿佛被戳中了痛脚,面上一凛,两道浓长又整齐的眉迅速挑飞,下面一双眼绽出摄人心魂的锐芒。
“贫僧几时说过,做这些是为了替她还阳?我只是为了渡完三百年前戛然中断的情劫而已。自然,还有当年害我不得飞升的人跟事,贫僧都要一一清算。
方才你说无辜?镜中灵之约在前,千乘族中有哪一个是无辜的?如今只是死了几个冒牌货,整个千乘族,人皇,龙脉,我都要尽数毁去。
还有啊,我想你是忘了,你当初只是英蛟在人灵大战后捡回的小小灵宠,没有她的庇护,你三百年前就已经死在人皇的屠灵令之下,何来今日修炼成人的好时光。”
他言辞激烈,但语速有意放得很缓,万籁俱寂中,逝去的光阴像地下河没过礁岩,自他舌尖暗流不显地流淌着。
于是玉霄的世界只剩下哗哗水声,思绪在其间载浮载沉,不自觉放空了大脑。
和尚眼中光锋几闪,明利无比,以致叫人忽视了他的五官正悄然挪位,到最后竟变成另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同为涂山狐族,再无人比黑袍士更熟知惑心术的每一处弱点。
笼罩在霜色人影上的灵力加速消散,佛子恢复容貌时,身子早已掠向高台。他出手虽快,但显然有些投鼠忌器的样子,像是生怕惊扰到那一缕残缺不全的魂魄。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抢在前头接住了他直取玉霄心窝的一掌。
佛子仓促收势,但不曾退却半步,生生靠屈起一条腿支撑住身体,与来人针锋相对。
“许久不见,”他合十,如见旧友般地唤,“主君风采不减从前,阿弥陀佛,小僧失礼了。”
君如珩虚推了一把,玉霄转眼就被股无形的力量带离了佛子的攻击范围内。
那几片薄霜也似的光点顺势落在他掌心。
“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是为了这个?”
佛子含笑如故的眼神里闪现出一丝忌惮。
君如珩道:“我虽不曾见过英蛟,但也听说过战神之名。当年本君欠她一个人情,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赶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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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却将手缓缓攥拳。
佛子霎那间绷紧了身体,两眉压低,看似无悲无喜的面孔上,爱怖沿着眉间沟壑肆意流淌。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尊金身有痕的堕佛,最后一点神秘色彩也荡然无存,变得跟他口中孽海挣扎的痴儿怨女没什么区别。
君如珩看在眼里,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便说:“若不想心爱之人在自己面前烟消云散,便解开阵法,交出迟笑愚和剩下的锦衣卫。”
沉默延宕了许久许久,佛子未如意料之中地暴怒,也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蓦然间他神情一松,声震山林,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你错了,和尚我赤条条一身,经历了上千次断舍离,早已步入无我之境,何来情爱一说?我与英蛟,从来不是什么爱侣,相反,贫僧因她不得飞升,认真论起来,她可是贫僧不共戴天的仇敌。”
君如珩面色不改,但眉间还是极快地划过一抹讶异。
“单凭一个恨字,便值得你将她的一缕残魂保留了三百年么?我看未见得。恨里若无半点爱意支撑,漫说三百年,三十年的光阴蹀躞,就足够将其踏平。”
笑声骤停,佛子额心褶皱渐渐展开,一股无可名状的茫然爬上他的眼角。
周遭灵力流转飞快地发生着变化,堵在洞口的落石倏尔消失不见——原来方才种种仍是幻境,君如珩不禁感叹这和尚的修为当真不可小觑。
外间屠杀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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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的亲兵已然折损大半,闻坎拖着伤重昏迷的将离独力与魔兵拼杀。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被解救的几名女子皆都安然无恙。
佛子情知因自己一时分神,导致邪灵之气弥散了大半。恼恨之下,将鬼太岁重新攫于掌中,飞身袭向不远处的褚尧。
这一扑迅猛无匹,仿佛压抑了几百年的怨憎全部贯注在指尖,急等着报复在与他只有几面之缘的东宫身上。
饱受异动摧残的身体不容许褚尧快速做出反应,在那瞬里,他甚至能感受到僧袍带起的劲风吹打在脸颊。
可是紧接着,一根细藤就勾住他的腰身,赤色光焰贴面而过却未留下任何的灼痛感。片刻后,褚尧那已极度迟钝的触觉才把一样既温暖、又坚实的什么传递给了他。
藤蔓松开,君如珩用胸膛承着一个褚知白毫不费力,他察觉到对方冰冷的指尖在颈侧逡巡有顷,似在确认什么,末了微微蜷缩,终是连同胸口的温度一同消失。
君如珩顾不上理会。
他惊异地发现,赤色莲引穿过了佛子的身躯,竟没见着半点血光。与此同时,大兴杀伐的魔兵陡然停住手,额前缓缓浮出淡金色的光点,与周身环绕的黑煞气显得那么格格不入,正一点一点被抽离出来。
这是、
君如珩心头咯噔一下,也就是说,佛子只凭一人神魂就锻造出了五十魔兵。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本身已是一缕游魂,在没有任何生命实体支撑的情况,却能以魂养魂。
这得是多强大的意念与修为才能办到。
魔兵失了灵核,战力锐减,铺天盖地的箭雨显然缓了下来。佛子被震散的金光重新聚敛,化作锐矢,一年前九阴枢上的业轮倾轧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回,他却多了诸般顾虑,以致于光箭距离君如珩的身体仅一步之遥,后者不过抬了下手,他便紧急收势,唯恐箭头射偏伤及英蛟残魂。
趁着这片刻迟疑,君如珩再起归宗令,林壑间犹如回应般响起长久不绝的啸声,山石浮空结阵,与光箭轰然相撞,那激越之声,一时将人带回金戈铁马的古战场,就连君如珩护在怀里的残魂也似有感应地亮起来。
佛子微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灼痛自指尖一路燎到心口,真切得让他只是一团光晕的“身体”遽颤了一下——眼看就要触到,终究还是错过。
半透明的光团凌空打了个急旋,迅速撤向山林深处,君如珩待追,但瞧着仍暴露在羌弩之下的女子,又犹豫了。
这时,他后背叫人托了一把,力道虽轻,却透着股毋庸置疑。
“这里交给孤,阿珩记得,一定要把他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