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窟山高林深, 路险难行,殿下大病初愈,实在不必跟来受这颠簸之苦。”
闻坎腕间缠着缰绳, 轻叱一声,拍马赶上来:“阿离从前与我在军中历练, 也算是山地战的一把好手。”
尽管他说得轻描淡写, 语末却能听出一丝自得意味, 褚尧笑了:“孤受命追查锦衣卫失踪一案, 如今好容易有了眉目,岂有主帅隐身幕后, 把功劳拱手让人的道理。”
众将附和的笑声, 没让东宫这番戏谑之言掉到地上。但欢声笑语很快就戛然而止, 马匹衔枚裹蹄, 继续无声驱驰。铠甲偶尔碰撞出的脆响,在空谷上方如阴魂一般久久不散。
千山窟地如其名,大大小小洞穴加起来, 没有上千也有成百。其中以主峰为圆心的二十八座石窟星罗棋布,从上空俯瞰, 俨然一副八卦阵图。先帝年间的高人以二十八星宿予之命名,为的便是彰显其鬼斧神工之妙。
煞气过了西北七窟就逐渐转淡, 看来探子传回的情报并不假,千乘族炼煞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但闻坎心中反而浮起不安,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锦衣卫的实力, 若其失踪不是因为煞气, 千乘族于此山中, 必定还留有其他后手。
他看起来泰然自若,口鼻眼耳心却无一刻敢放松警惕, 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尾光轻撇,扫见队伍正中的一抹月白,顿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东宫此行未着戎装,除了两只腕口用束袖扎紧外,前心后背均没有任何庇护。
一袭白衣翩然出众,衬得他好像是个闲来无事,带着家奴跑马游春的浊世佳公子,眉宇之间浑无半分战意。
闻坎临阵见过很多人,他清楚得很,便是再看惯生杀的悍将,面对未知的前程境遇,也会不由自主流露出害怕。
可像殿下这般毫无防备的,与其说是信任手底下的这三千亲兵,不如说,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是心存了死志。
“再往前几里,就到角木窟了。”马蹄在原地换踏,闻坎勒紧绳,举目道:“侯府唯一没搜过的地方,便只有这一窟。据那女子交代,望花楼炼制鬼太岁的据点也在这里。”
闻坎语声微肃:“殿下,当真要往前?”
听闻此问,褚尧下意识回眸,望向山口的方向。那里晨光青冷,林叶起伏成浪,但没有一片风似是因他而起。
风止了,林也静了,听不见半点鸟鸣或人声。初发的新叶在眼前划了一道漂亮的弧,悄然坠地时,褚尧明白,再也不会有人追赶着他的脚步而来。
期待与落寞,生与死,一切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走吧。”白衣略卷翻了一个角。
将离见闻坎凝望着东宫的背影若有所思,便安慰道:“兄长放心,我的人已经探过路,确认隘口的煞气并无大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闻坎扯动唇角,泄出一声轻嗤:“你是确信无疑了,可那位羽耀小道长,却还蒙在鼓里呐。”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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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坎看了眼满脸写着疑惑的将离,笑起来,抬手拍了拍他头盔:“我的傻弟弟欸。”
爱怖到深处,旁人如看花。
苦痛自知罢了。
就在东宫一行踏入千山窟的同时,君如珩拽着半死不活的褚云卿,狂奔在十里地外的官道上。
显而易见,那和尚的寄生之术同样用到了褚云卿身上。
昨夜,君如珩亲眼所见他的五官扭曲成另外一张熟悉的面孔。
可就在他从身到心都要被和尚占据时,案上的凌霄花突然绽放出不可思议的强光,使得褚云卿濒临涣散的瞳仁重新有了神采。
“我本是灵,不得已藏在了这具人身里。我不敢接受玉霄的心意,因为身体里的天潢之气注定我无法对她说出那个‘爱’字。
“知道了鬼太岁的事情后,我恨透了那些人。但我更恨的还是自己。当初要不是我太过怯懦,害怕泄露千乘族的秘密,只敢用一句人灵有别搪塞,她本有机会活下去。”
褚云卿伏在化形的丛虎背上,话声随着激烈的颠簸时断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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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梦都想要报复,可奈何我空领监军之衔,手上却没有实实在在的兵权,根本无力与那些人相抗衡。”
“就在这个时候,那和尚出现了。”
“他告诉我,此番锦衣卫入青,就是最好的机会。领头的千户正是为了探查千乘族的秘辛而来,只要我稍加引导,其时不仅望花楼的秘密能大白天下,千乘族冒充宗亲一事也再难瞒得住。我很快就能恢复自己本来的模样。”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锦衣卫会失踪。千山窟的煞气,原是为了吓唬旁人的,迟将军有备而往,无论如何也不会一声不响地消失。”
“我,我害怕千乘族因此知道我对外泄密一事,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隐瞒真相,欲借东宫之力先下手为强。”君如珩掠过梢头,气急败坏地道,“我拜托你用脑子想想,锦衣卫都应付不来的事,东宫亲兵就能搞得定么!”
褚云卿抽抽搭搭,鼻涕眼泪蹭得丛虎鬃毛上到处都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角木窟正是那和尚的老巢,他处心积虑,想要的根本就是太子殿下的性命!”
闻坎手里攥着罗盘,疑惑地抬起头,环顾四周:“不对啊……”
褚尧吁马:“何事?”
“刚过角木窟时,罗盘受煞气影响出现错乱很正常,如今煞气已经消弭,可是混乱却更加明显了。”
褚尧闻言看过去,果然发现指针瑟瑟不安地剧烈抖动着。
他又抬头,只见顶上天空呈现一片极致的青冥色,澄明到别说黑雾,就是一缕云丝也看不见,盯久了,反而让人生出股怪谬之感。
“前方游哨有何发现?”
“回殿下,没有发现伏兵,一切正常。”
褚尧思索半刻,手掌下压,示意队伍先停住。他随后掐了一诀,符纸在指间烧成灰烬,烟雾袅袅散开,干净得不染一物。
这就表明附近非但没有煞气,连这种荒郊野岭常见的阴魂邪祟也没有,按说倒是个难得的修行宝地。
“殿下,快看!”将离叫出声。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就在不远处的河谷地带,平地隆起一座小山丘,坡势不显,草木稀疏的坡面上散落着点点白色,定睛细瞧,竟是不计其数的骷髅与骸骨。
再往山顶一路望去,黄土愈薄,越来越多的尸骨浮出地面,挤挤挨挨枕藉成山,到最后竟垒成一小撮白锃锃的“山尖”,蟹壳青的天色下泛着幽幽冷光。
众人见状,寒意像蛇一样爬过脚面,瞬间激起浑身的鸡皮疙瘩。
闻坎神情凝重:“如此多尸体,方圆几里却连一点怨煞之气都没有,这太反常,附近一定有比窃灵术更可怕的东西。殿下,断不可再轻易往前了。”
而此时褚尧已经翻身下马,走到那白骨累累的小山包前。
雪白的袍角缓起缓落,他眼前掠过无数张绝望含泪的美人面,青面獠牙的厉鬼狂笑着把她们拖进地狱,业火烧身,红颜终成枯骨。
心口曾经结过痂的地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隐隐作痛起来。
褚尧以手抚膺,脸上浮现起几分错愕。他无法相信同心契时隔一年后,还能与自己的神识重新结成感应。疼痛断断续续,胸膈间仿佛有火在燎烧,以至于他不得不加重了喘息,排解掉足够将其灼穿的热度。
“孤明白,孤明白阿珩。”褚尧垂着眼,长睫覆下的阴影十分温柔,他安抚一般地道,“这是你一定会做的事,我又怎敢不尽心。”
“先锋营随孤进山,左翼右翼,留在原地待命,没有见到军令前,不可冒进!”
闻坎情知多劝无用,跟着转身上马,脚下忽然踩实个东西,目光倏凝:“这是……羌人的角弓?”
褚云卿五脏六腑都快给颠出来了,他死死揪着丛虎颈后的两撮长毛,胸口无力地起伏。
“这便是和尚的全盘计划。宗亲的人马都集结在前线,东宫定然想不到,千山窟中还藏着一支羌人的队伍。他们本就擅长山地战,加上和尚又借用了千乘的窃灵术,将他们打造成不死不伤的魔兵……”
“等等,”君如珩想到一个关键问题,“在九阴枢时,王屠部借助毕方百年修为方得以入魔。那和尚究竟何方大神,竟能以一己之力,在角木窟里凭空锻造出五百魔兵?”
“这角木窟,从前又名神女窟。”闻坎对这些民间掌故可谓信手拈来,“相传人皇最小的一个女儿,名唤英蛟。是人间声名显赫的女战神,三百年前人灵大战时,就是她率众攻克了第一座仙山。英蛟死后,遗骨化作石窟屹立于此,庇佑了大胤国境近百年。”
东宫对这位祖奶奶级别的奇女子却仿佛缺乏应有的敬畏,闻言只是淡淡一点头,将马勒停在进山的洞口前,道:“将人押上来。”
楼里的老鸨连日受刑,神情已有些恍惚。她被扔到褚尧脚边,抖得像只母鹌鹑,兵士揪着头发迫使她抬起脸。
“被羁押的女子都关在这里面?”褚尧指着黑漆漆的洞穴问。
洞穴以内不见毫末天光,幽极深极,黑暗中仿佛蹲踞着一只未名巨兽,獠牙大张地等待猎物送上门来。深处回荡着细细的风声,越听越像是女子幽咽难鸣的哭泣,一股发自本能的惧怕从老鸨心底涌上来。
她别开目光不敢再看,仓皇地点了下头。
将离口中叱声,老鸨战战兢兢挪动脚步,摸黑走了百来米,果然看见望风的士兵或靠或坐,见她来也没有过多反应。
老鸨咽了口唾沫,勉强赔笑着上前,打了个千:“这位爷,我来瞧瞧楼里那些个姑娘,求您给行个方便。”
无人应答。
洞顶“嘀嗒”着水声,刚好打在鼻梁上,老鸨心头惊惧更甚,颤巍巍地伸手去牵那卫兵的袍角,谁知竟摸到了满手黏稠。
方才滴在鼻梁的液体也滚落唇间,一抿,浓浓的血腥顿时化满整个口腔。
老鸨吓得屁滚尿流,扒开卫兵尸体就往外跑。刚跑了没几步,一支短小精悍的利镞破空而来,将她狠狠钉在地上。
在那张惊慌扭曲的面孔后面,渐如鬼魅般浮出数条黑影。与此同时,女子凄厉无助的呼救声也霎时响彻众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