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下降至冰点, 四面依旧人声鼎沸,与此间却恍如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相隔。
不远处侍立的小龟奴试图上前破冰,褚尧只看了他一眼, 小龟奴立时僵在原地,顿觉寒风飕飕地扑面而来, 一股子凉意蹿上脊柱, 直往心窝里钻。
好在老鸨及时圆场道:“小孩子家不懂事, 冲撞了殿下, 老身回去后定好好管教。快开宴了,请您随老身移步上房。”
说罢回头狠狠剜着小龟奴道:“还跟这杵着做什么!快去给姑娘们掌灯, 迟了仔细你的皮!”
望花楼里有头有脸的姑娘, 都有专门的下人替她们掌灯。
小龟奴喏喏应声, 走到灯台前惯性地伸出右手, 忽而一顿,趁人不备偷眼瞧了瞧四周,学着其他龟奴换作左手提灯, 右手则匀出来,随时准备扶姑娘上楼。
这规矩哪怕是新入楼的孩子也烂熟于心, 他却表现得无比生疏。
好在老鸨一门心思趋奉东宫,没顾得上关注他。小龟奴暗暗松了口气, 装作不经意地一拂袖,落手时袖口内侧多了页符纸。
无人留意到, 那正是羽耀去时悄悄粘在桌角的。
话说这望花楼下楼与上楼的区别, 比猪圈跟昆仑殿的区别还要大。
羽耀一路尾随那艳妓, 七拐八绕。尽管半透的绸布使他看不清周遭陈设, 但凭耳边逐渐稀落的说话声,和空气中不明来历的酸腐味, 他不难想象下楼姑娘的生存环境有多恶劣。
刚踏进望花楼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这名女子。从对方身上明显劣质许多的脂粉香和过于豪放的谈吐,羽耀判断,她当是趁着大选偷偷混上来的下楼倌人。
失踪的商旅并非达官显贵,他们若来买欢,定也是往下楼里钻。
羽耀借着与那艳妓套近乎,半是利诱半是□□,好赖说动她带着自己来到下院。
没几分胸襟,能牺牲到这份上?羽耀觉得自己真是亏大发了。
经过一间院子,下了台阶,又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羽耀一边默记着路线,一边还得抽空敷衍那女子,但很快,他就发觉了不对劲。
那艳妓甜腻腻的调笑声分明还在耳畔回响,但羽耀能感觉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就没了人影。
况且,这条走廊实在长得有些离谱,他们已走了两盏茶的功夫,还是没有到头。愈发荒寂的四周,灵场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
等羽耀反应过来时,女子的声音早已消失不闻。
羽耀顿住脚步,脑后骤然袭风,他像是被什么人猛推了一下,天旋地转的失重感直重颅顶。
前方平坦的砖石路被拦腰截断,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地缝,羽耀眼看就要坠下去,臂间忽被人稳稳托住。一提一带,整个身子都匍在了另一人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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缕缕药香,扰人心旌。
羽耀抬了些许身体,后脑勺砰然磕到某样硬物,再左右一触,皆是冷冰冰的坚壁。只消片刻他就反应过来,自己被困在了一方极其狭□□仄的空间里,身下还有个人给做了肉垫。
“你怎么......”“嘘,别出声!”
黑暗里,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外间灵场异动得越发强烈,一景一物似乎都在解体重构,由此导致的灵压激增对羽耀这具灵体来说,影响尤其突出。
他直觉耳膜里血液汩涌如潮,一浪接一浪重重拍打着神经,让人恶心的眩晕感也在不断加剧。
羽耀清楚这种灵场变化,是任何灵类都无从抵抗的冲击,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地枕着那人胸口,通过调整呼吸吐纳来缓解不适。
等躁动好容易平静下来,他下巴蹭着柔软的布料微微偏转头,发现顶上唯一的光隙被那人挡住,四面伸手不见五指。
“望花楼,不见了。”褚尧透过光隙瞧了片刻,说道。
羽耀并不感到意外。
改变灵场,说白了也是一种时空错置。误入彀中之人,所见非眼前景,所经非当下事,这并没有稀奇。
但令羽耀微感诧异的是,这种事情极其耗费修为,便是放眼三华巅,也找不出几人有如此大的能耐。
也不知幕后之人费尽心机引他们来此,究竟想要干什么。
但羽耀很快忘了这茬,四面碰壁的压迫感给他带来了更加强烈的不适。
“你冷吗?”褚尧隔着衣衫感受到胸口传来的颤栗,他含首问。
羽耀在幽闭造成的恐惧里蜷紧手指,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褚尧颈项。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家伙就是在明知故问,不满地岔开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在这?”
褚尧:“来这里,原就是为了开眼界,美人邀约,孤怎能不跟着来瞧个热闹。”
扯淡!
羽耀仗着人看不见,肆无忌惮地翻了个白眼,沉声道:“殿下,是不放心我吧?”
褚尧垂眸看着他,见他鬓角被冷汗浸湿,后领微敞,颈上溅了几点泥水,隐隐浮现起曾被牙齿咬过的痕迹。
目光登时锐利起来。
褚尧薄唇抿去了残存的血味,不露声色地把手搭在少年肩背——只需轻轻一扯,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仅有的隔阂,就会荡然无存。
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颤栗,唇边缓缓漾开餍足的笑,应道:“小友现在这副样子,孤当然放心不下。”
说着靠近羽耀耳边,用气声说话,像极蓄谋已久的引诱,又带着些许恶意。
“怕黑的话,何不解了这带子,小友难不成真想颤死在孤身上?”
旖旎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弥漫起来,就当褚尧的指尖马上要挨到绸带时,羽耀忽抬手捂住他的嘴:“外面什么声音?”
“无子当宁归,有子月经天……无子若流星……天月相始终。”女子边哭边吟,嗓音哀绝,像根随时断掉的细线,吊得人心头发紧。
褚尧再次仰首去看,外头的场景已经变成了山野溪涧。一女子背身蹲在河边,看不见面容。而他们现下藏匿的位置,目测应当是距离河岸不远处的一座小山坡。
“她在做什么?”
褚尧顿了一会,方说:“像是在放河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数秒略显刻意的停顿,是他又一次不死心的试探。
到现在褚尧心中仍抱有幻想,外表伪装得再好,那一段共同的回忆,或许会成为少年身上唯一的破绽。
可结果却让他倍感失望。
这样近的距离,他没有感受到对方哪怕一丁点的心跳起伏。
羽耀用比心跳更波澜不惊的语气哦了声,道:“听说在人界,放河灯是情人间才有的趣致。这么边哭边放,莫不是被自己的爱人抛弃了……倘若我没有猜错,她刚念的是首弃妇诗吧?”
褚尧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了一下,忽有些神思不属:“阿、小友从前也放过河灯吗?”
他能感觉到少年耸了耸肩,语气轻松地说:“我的过去乏善可陈,别说让姑娘哭着给我放河灯,就是连河灯的边也没碰到过,让殿下见笑了。”
褚尧不再说话,昏暗中把听力放到极限,试图捕捉少年呼吸时的紊乱,以证明他刚刚说了谎。
然而。
平静一如既往,什么都没有发生。时间在他们当中,像是奔流向前而永不回头的江水,冲刷走一切痕迹。他们就如同天底下所有的陌生人,彼此间没有恨,更加谈不上爱。
褚尧在暗影中凝视着羽耀的发心,熟悉的两个旋、还有脖颈上不容辩解的齿痕。在某个瞬间,他想干脆拆了那缎带,把手指插进少年长长的乌发,照准伤口的位置,用力按下去。
然后,在对方吃痛、惊愕抬首时,低下脸肯定地告诉他,这是自己带给他带的伤疤。他尽可以恨也好,怨也罢,但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却实实在在不容抹杀。
他想了许多,然而那些都没有发生。
褚尧很快感受到少年骑上来时大腿相蹭的热度,还有他扑在鬓边的热息。
羽耀对外间之事的好奇远超过对身下这人的,他试图拨开褚尧挡在前面的脸,手却被压住了,只能用下巴轻轻去顶。
这个姿势,褚尧只要稍稍侧一侧脸,就能触碰到那温软可欺的唇。禁断了一年半载的欲望,被煽动起势只需要几个呼吸。
太危险了。
褚尧叹气认栽:“你,别乱动了,孤说与你听就是。”
外间女子的泣声渐低,转成字字带血的控诉:“五郎,五郎!妾痴心待你,你缘何只是装作看不见。你若也有心,哪怕一句回应也好,何至于叫妾心灰意冷,沦落得如此下场!”
“刺啦”一声响后,空气中飘来了淡淡的焦糊味。
“发生了什么?”羽耀听着动静,一扭脸,唇心不慎点到了褚尧的耳垂。
“她在划破自己的手掌,将血滴在了河灯上......”褚尧整只耳朵烧着似的滚烫,忽道:“等一等,灯芯上还绑着东西。”
褚尧凝眸细看,脑中好似一堆小针碾过,突如其来的重压让他禁不住抽搐了一下。
“怎么了?”
褚尧摇头,说:“那是一道名为情人煞的符咒,乃女子用自身鲜血绘就。施咒人为情所伤、心有不甘,便求得此符与定情信物一道焚尽,听说这样就能诅咒负心人不得善终,魂魄亦不入轮回。”
羽耀暗叹一句好狠,不禁联想起失踪的商队:“莫非他们就是这样被害了性命,不对啊......”
从二人踏入这间院子起,虽然灵场的激变让他们感到不适,但于内在修为却分毫无伤。
布局之人应当只想借此,向外透露一些事情,只不知,这和商队遇害以及锦衣卫的失踪究竟有无关联。
羽耀微微拧起眉,因为他发现褚尧的异样越发明显。
“你没事吧?”
“河灯烧成了灰烬,那女子身畔多了几个男人,与她,行起了媾且之事。”
褚尧的复述并无多少暧昧意味,在强大灵压的作用下,逐渐淫丨靡的声浪好比一根尖锐的长矛,几乎将他整个天灵盖都掀开。
羽耀当下意识到这点:“你让开,我来。”
褚尧咽着喉头腥甜,微笑着回:“人间风月事,不过尔尔,小友好奇也不急在这会。”
“你!”
羽耀面带愠色,耳尖却悄没声息地泛起红潮。
一场令旁观者无比煎熬的□□过后,羽耀从褚尧口中得知,嫖客大汗而去,背影肉眼可见变得萎靡,像是被吸干了精气的人皮傀儡。
“采阳补阴,”羽耀思忖着道,“便是在双修之法中,也极为罕见。”
但褚尧否认道:“没那么简单。那女子下场并不好,她很快有了身孕……三月后即诞下一名死胎,气绝而亡。”@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空变换越发无序,褚尧的呼吸也略见急促。
只他还强忍着,继续为羽耀转述外间发生的事:“胎儿落地便已成形,个头竟有足月生产的孩子那般大,只是无口无眼,好像,一个大肉块。”
羽耀已顾不上思考这件事情的诡异之处,忽觉脑门持续温热,有什么液体滴打下来。
灵场再次发生改变,身下的大地隆隆震颤起来,石壁轰然移位,向四面推开。沉重的压制感瞬间消失,羽耀一个鲤鱼打挺,顺带将陷入半昏迷的褚尧拽到了身后。
画面晃动不止,并渐渐趋于模糊,好像自带了一层雪花点的滤镜。女子的身影在不断的闪频间乍隐乍现,凌乱的长发与凄厉的嗓音,活脱脱女鬼一样。
细听,羽耀分辨出她反复嘶喊的是:“人灵有别,人灵有别……”
扭曲的灵场终于回归正常,四面仍只有长廊、院落和长阶。长阶下立着那个小龟奴,在他脚边,则躺着方才对凭空消失的艳妓。
“主君......”
羽耀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倾耳听背上的褚尧在低声呢喃着什么,“阿珩,孤真的好想想与你,再放一次河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