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到了青州地界后, 并未和当地州府接洽。监军府哨卡最后一次回禀其行踪,是在青州治所潞城外十里地的千山窟。”
车窗外,将离的声音随着马身的颠簸断断续续。但三言两语间, 已将迟笑愚最后的行动轨迹描述得很清楚。
褚尧眉心轻动:“千山窟?”
将离回:“正是,少谷主一行从千山窟隘口进入, 便按寻常马队的脚程测算, 七天也该抵达潞城。可是眼看半个月过去了, 这队人马仍旧音讯全无, 就如凭空消失了一样。”
锦衣卫乃御前禁卫,眼下又逢宗亲作乱的紧要关头, 迟笑愚的失踪就显得格外敏感。
褚尧凝声问:“遣人去找过没有?”
“青州知州骆敏在一线督战, 留文正侯褚云卿驻守城中。侯爷闻讯, 当夜整集人马搜山, 除了与西羌搭界的角木窟外,几乎把每一寸地皮都翻遍了,并未发现锦衣卫的行踪。”
将离吁住马, 压低音量:“主子,此事有蹊跷。”
褚尧明白他的意思。
锦衣卫此行名为平乱, 实际上只需起到督战的作用。从武烈二十年以后,金陵就对各藩兵力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裁撤, 除圣上的几个亲兄弟外,其余宗亲手上掌握的私兵极其有限。
这回几地联手起事, 看起来声势浩大, 但在金陵眼里, 多少有些蚍蜉撼树之意。单从力量对比论, 朝廷甚至不必派兵来援,仅靠三州自身的守备兵力, 就足以将其镇压。
武烈帝之所以遣锦衣卫入青,威慑的意味远大于支援。原因无他,监领青州守备军的文正侯褚云卿乃从前汉王子侄,多疑如今上,又怎么放心将自己软肋假手于人。
既然不必承担作战任务,锦衣卫一行按常情忖度,过了夔川渡就该转官道直抵潞城,这是进入青州最快捷的路径。
可是他偏偏选择绕道千山窟,一条远且崎岖,沿途更充满未知变数的道路。
为什么?褚尧想,迟笑愚途中到底遭遇了什么,导致他不得不改变行进路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是说,其实他早在出发前就已规划好了行程?
车身略微一震,打断了褚尧的思绪,将离在外道:“主子,离到潞城还有一段路,前头有个茶寮,咱们先歇歇脚吧。”
褚尧还未及答话,忽听厢尾传来“咕咚”一声响,将离打帘:“什么人!”
虞殊睡眼惺忪地仰起小脸,摸着脑袋上磕出的大包,哇地哭出声:“尧哥哥,你不要殊儿了吗?”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脑仁不约而同突突跳起来。
锦衣卫失踪的消息传回京城,武烈帝龙颜大怒,斥令东宫即刻赴青州彻查此事。
三地骚动频仍,对宗亲征税的主张又是太子最先提出,今上此时遣褚尧入青,不啻将他推向危墙之下,故而褚尧启程前尽可能低调。谁知跟将离商议行程时,却被躲在架子后的虞殊听去了只言片语。
将离光顾着封锁消息,连小家伙什么时候偷溜进马车的都不知道。虞殊到底是个孩子,出发前又巴巴盯了东宫一宿,猫着猫着竟在车厢尾就这么睡了过去。
虞殊脸上又是泪又是哈喇子,哭得肝胆俱裂:“我,不要尧哥哥,走……你走了就、就不回来了,跟爹爹、爹爹一样……”
闻言褚尧的神情柔软下来,他抱起虞殊,对枯眉无措的将离道:“去前头瞧瞧有什么吃食,跟了一路,殊儿指定饿了吧。”
他们走的是出入青州唯一一条官道,平常往来商旅络绎不绝。自打宗室□□以来,官道上明显冷清许多,然而茶寮里还是坐了三三两两歇脚客,有一搭没一搭就着茶水闲聊。
“千山窟那地方邪乎着呢!听说好些商队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事后有东家不甘心遣人去寻,你们猜怎么着?”
听到“千山窟”三个字,将离本能留了心,侧耳听起几人的对话。褚尧则一脸专注地给虞殊喂着米粥,不时用帕子替他揩去下巴上的汤汁,恍若未觉。
旁人催促道:“你倒是别卖关子啊!”
说话那人呷了口茶润嗓,故作神秘道:“派去搜救的家丁非但没找到失踪商队,差点把自己也搭进去。侥幸逃出来的也变得疯疯癫癫,一会说商队里的人都死了,一会又说他们变成厉鬼索命来了。那以后,千山窟上方常年笼罩着一层黑色水雾,你们说说,这西北之地哪来的瘴气,不是冤魂游荡是什么。”
旁听者倒抽一口冷气,不约而同用低头喝茶来掩饰心头的害怕。
粥碗已经见底,褚尧拔掉塞在虞殊耳朵里的两团棉花,拍拍他脑袋:“去玩吧。”转身看向将离,神情微收:“死而复生,怨气结煞,你想到了什么?”
将离反应很快:“殿下想说,锦衣卫的失踪与千乘族脱不开干系?”
正巧小二送来茶点,褚尧噤了声,拿起一块枣泥糕慢慢掰着,暗自思忖。
迟笑愚原就是为了调查千乘族和迟家灭门惨案而来,能促使他舍近求远改变路线的理由多半与此有关。
可有一点褚尧想不明白:倘若千乘族真的夺舍了褚氏宗亲,必然对此事讳莫如深,又怎会在锦衣卫入青州的紧要关头露出破绽,以至于引起迟笑愚的注意?
这可不像千乘族一贯谨小慎微的作风。
“不过么——”传闲话那人口风一转,“千山窟虽险,锦衣卫是干什么吃的,他们能跟普通商队一样,误打误撞闯进去,被牛鬼蛇神困住脱不了身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嘛?”
那人随意将臂一划,点向西南角,意味深长地道:“不是误闯,便是拿千山窟的怪事做幌子。哥几个别忘了,那角木窟离羌人的地盘可近着。”
众人瞿然色变,半晌,有人出来打哈哈:“好好的说会话,怎么又扯到国事上。锦衣卫乃天子心腹,皇帝老儿还能在自个身边养条狼不成?”
那人干笑了声:“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听说这回领队的千户姓迟,向来跟东宫走的很近,都说近墨者黑,你想能是什么好东西?”
一听他连“东宫”两个字也敢直言不讳,旁人忙道:“话不能这么说。九阴枢平乱,多亏太子殿下运筹帷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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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屁!”
那人瞪大了眼:“运筹帷幄能让九阴枢被人攻破,还累了小王爷一条性命?再者,这场动荡因何而起,东宫跟灵界有多少不可告人的勾连,谁又说得准。保不齐就连这平乱之功,也是他们的自导自——啊!”
那人捂着额头嗷一声跳起来,张嘴就骂:“谁他娘的背后下黑手!”
隔空又是嗖嗖两响,那人顾头难顾尾,惊恐无状地冲四下乱喊:“谁啊,出来说话!”
任凭他吼破了嗓子,山林间也无人应答,风吹草动,枝摇叶晃,簌簌声响成一片,充满整个天地,压过其他一切细微的动静。
而将离只是瞟了他一眼,就厌恶地撇开目光。
一阵风过后,茶寮内外又恢复了平静,只剩小二还在埋头忙碌。
那人搜寻无果,一脸活见鬼的样子,忽听不远处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闭眼也能投这么准,你好厉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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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尧面色一变,霍然起身急趋了两步,蓦地顿住——
顺着虞殊满是艳羡的目光,就见一少年坐倚在树冠之间,乌发玄衣,眼上亦蒙着黑绸,缎尾与他的发丝一同被风吹起,在深秋的旭日下飞扬。
逆着光,褚尧看不清那少年的长相,可就在抬眸的一瞬间,熟悉的感觉就如潮水般涌上胸口
心在腔子里忽然跳得飞快!
少年似是不意被个娃娃戳穿行迹,偏了偏头,隔着绸带都能感觉到瞪了后者一眼。
偏虞殊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挨了瞪也不知惧,炽热的目光穷追不舍,盯得少年无法,只好纵身一跃到地上,走到茶客面前,抬了抬下巴。
“是我怎样?大清早就听见乌鸦乱叫,我嫌晦气。”
等少年走近了,褚尧才发现他除眼睛外的其他五官,甚至面部轮廓,都和记忆里的那人出入甚远。
可不知怎的,褚尧有股强烈的直觉,在看到那双眼睛之前,一切都是未知数。
茶客气急败坏,抄起板凳就砸。少年侧身避让,手上动作飞快。板凳像被什么挡了下,半道折向烧得正沸的茶炉,那茶客挨得最近,霎时被溅出的滚水烫得吱哇乱叫。
“灵界为平九阴枢之乱付出了多大代价,你要是不清楚,干脆把嘴闭上。再敢满嘴胡吣,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少年冷酷道。
褚尧深吸了一口气,向那少年走近。阳光透过树缝披落下来,明灭不定的光点和旋转飞舞的尘埃,把两人之间的距离感渲染到极致。
短短几步路,褚尧却像走了几生几世那样漫长。
“这位小友。”
褚尧努力平缓着呼吸,笑容并不自然:“可是灵界中人?”
少年闻声看过来,即便隔着一道黑绸,褚尧的心跳还是停顿了半拍。
熟悉的感觉像水草一样疯长。
“对视”只持续了数秒,少年疑惑地歪了歪头,退回到安全距离内,警惕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心宛如悬浮在暗不见光的深潭之中,被对方语气中的疏离猛地向下带沉一分,但好在还没有完全沉底。
褚尧紧紧盯着蒙眼的黑绸,仿佛只要揭开它,就能冲破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的桎梏,光明与生机将会一道把他眷顾。
“在下……”褚尧正想编个什么身份才好,官道尽头马蹄声急迎上来,“未知太子殿下驾临,云卿有失远迎,望殿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