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来仪, 万流归宗。
这是灵界之主面向天下万灵发出的集结令。此令一出,灵界众生必得抛下一切,来赴令主之约。这在朝廷打定主意作壁上观的情况下, 无疑是见效最快的办法。
白当了几天光杆司令的君如珩感到震惊:“......原来我手底下有人,你怎么不早说?”
系统心虚之下声线都变得谄媚起来:【归宗令对灵体修为要求极高, 差不多得是化神期以上才可以。原身当年还差一道飞升, 就你目下修为看, 能感知到归宗令的灵大约有限。】
得, 敢情这无线电发射信号还有范围限制。
但不管怎样,终归救人要紧。
君如珩双目轻敛, 屏息静气, 循着识海中记忆牵引, 双手于胸前掐出一个复杂仙诀, 霍然张目,振臂一推。
千古浑厚的雄音响遏行云,应声绽开了一朵赤底金纹的莲花, 形态之巨,几乎铺满大半个天空。
君如珩变幻本相, 飞落莲花之上。他引吭长鸣,声纹层层推荡开, 伴着赤色莲引的灵光,一直延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在场人与魔皆被这一幕慑在当地。
虞珞独臂提剑, 杀红了眼, 鲜血染得剑柄滑不凑手, 他将剑尖朝下重重插进土里, 喘息着望向天际。
刀尖上搏命之人,向来不信鬼神。可不知为何, 此刻虞珞的心上竟涌现一股前所未有的虔诚。
这种虔诚超越了弱势一方对强者的敬畏,而更多是感念高高在上的神,亦肯俯首见苍生。
令出,半刻未见得回应。
声光渐渐式微,魔兵放下忌惮,重又变得蠢蠢欲动。当此时,灵鸟没有再动,山林各处,远近不一,却仿佛响应般传来声响。
枯木逢春,虬枝作鞭般死死缠住魔兵身躯,将其拖入蓦然开裂的地缝之中;
河水倒流,浪峰高叠成铜墙铁壁,訇哮着撞向来不及逃跑的敌人,转眼将其碾成了齑粉。
天地之中,万物有灵。在摧山坼地的自然伟力面前,魔兵所谓的“杀不死”俨然成了个笑话。
归宗令持续的时间果然有限,但延宕十里的余音刚刚好落入陈英耳中。
他隔着气窗,再三确认过那是赤色莲引的光晕,连失两魂后日渐昏眊的眼里,重新又焕发出神采。
“来人,我要面见太子!”
褚尧正为骤然发生的变故烦心不已,但听闻陈英求见,还是来了。
“恰逢多事之秋,眼下外头正乱着,少不得委屈陈帅在此多停留几日。”
陈英无意同他虚与委蛇:“我知殿下是怕我泄露了移魂一事,但主君既和王屠交过手,他身上的毕方气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方今之计,想要打消主君疑心,只有让我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褚尧笑容稍敛,沉思片刻,问:“陈帅这样说,不妨直接告诉孤,让你守口如瓶的条件是什么?”
“条件有二。第一,我要殿下许我七日光景,与主君同起同坐,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第二,七日过后,许我带领炎兵三万人,参与驻守九阴枢。”
见褚尧面露疑惑,陈英扶着墙,缓慢地站起了身。
“毕方一族,承天地灵韵而生。每三百年会出现一个自带神格的孩子,得天机眷顾炼化出羽丹。这样的孩子既是天选灵主,也是未来超脱九重天的上神。
主君三百年前就已步入化神期,但是人族挑起的一场大战阻断了他的飞升路。
眼下,主君三魂既全,距离成神仅有一步之遥。我要用七日时间帮他突破障碍,作为回报,灵界将唯归宗令马首是瞻,帮助殿下化解魔兵之围。”
褚尧立身不动,语气有些冰冷:“陈帅以为,孤凭什么相信你?”
“殿下没有别的选择,”陈英说,“噬灵祭最终要以三千灵的丹灰颠覆龙脉。千乘雪步步紧逼,倘若被他抢先释放出三千灵,不仅您的夙愿彻底落空,龙脉落于他手,您和虞家百世的境遇只怕会更糟。”
这不是威胁,是事实。
褚尧没有表态,只听陈英压低声道:“再则,主君修为大成,祭坛之上也能少受些折磨。褚知白,毕方族欠你的,他没有。”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褚尧的心弦,他抬起眸,发现连番打击没有使消磨这位老将的锐气分毫,仅是立在那,便让人联想到重剑蒙尘,昏芒不朽。
那瞬里,褚尧脑海中浮现起外祖的身影,记忆山呼海啸办掠过,又变成了一双同样写满倔强的眼睛。
褚尧看了陈英许久,那沉默里已暗含了许可的意味。
他在地牢的阴风中拢氅,忽然问:“陈帅的第二个条件,又是为什么?”
*
“......憎爱是非皆不染,朗月当胸,照破邪踪。
人如梦,等闲中。
心不似闲云,便作渡人舟,来去自由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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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英一门法诀念完,见君如珩还是傻愣愣站着不动,眉头微皱,一记竹条又快又狠地敲在他背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主君,专注。”
君如珩打了个激灵,本能地弹跳了下,后背火辣辣疼得厉害:“王屠之部入魔,当真与你们没有关系?”
陈英背对着他,看不见表情,声音倒十分坦荡:“我已将命书呈主君看过,魂魄是否有缺,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虽然但是,君如珩看着他形销骨立的模样,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陈英没再给他开口追问的机会,肃穆道:“时间紧迫,您能否突破大限、真正催动归宗令,就看接下来的几天。主君若想救百姓于水火,此刻不当再有任何杂念。”
君如珩默了下:“陈伯,你真的相信我能做到这一切吗?”
“我相信。”陈英手中竹条轻晃,暄风徐来,枝影婆娑,略微浑浊的漯河水拍岸而上,温柔追逐着君如珩的袍角,他坚定道:“它们也是。”
“可是我......”
“阿珩,”陈英突然改换了称呼,“三百年前你我就是师徒,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天赋秉性。七日飞升,于旁人是妄想,于你,却是可以竭力一试的目标。这担子再沉,不是还有陈伯吗?我替你担着一头,什么都不用怕。”
君如珩怔怔地,眉宇之间分明还是那个昂扬少年,陈英抬手覆在他发心,慈声道:“勿忘初心,竭尽人事。其他的,就交给天意。”
霎时间,君如珩心头所有的疑虑烟消云散。
接下来几日,他在陈英的指点下心无旁骛地修炼。而褚尧亦认真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下令将整座后山戒严,与魔兵相关的所有军情移送帅帐处置,确保灵鸟闭关期间勿放风雨入,勿放波澜出。
王屠声东击西的计划落空,也委实被那小试牛刀的归宗令震了一震,几日内总算消停些许。
但魔兵现世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甘州之地那些藩室宗亲借此机会,再掀风波。
他们口口声声说,是太子这个灾星时隔多年又给甘州带来了不幸,并且煽动陷入恐慌的平民一次又一次横生枝节。
为抢占先机,褚尧整顿有限的人马,在王屠可能经过的每个地方设伏,结果无不是提前走漏了风声。不明真相的百姓为离所谓的灾星远一点,蜂拥而至驱赶东宫的亲兵。
周冠儒为平息众怒,亲自带人到现场调解,反被失控的百姓用锄头敲破了脑袋。
内忧与外患交叠,两方还没过手,褚尧的有生力量就被频繁暴动拖累得够呛。
而更雪上加霜的是,将离带回的最新情报称,魔兵一改先前分头作战的策略,正暗中集结全部力量,加速越过一线天,预计两天后便可抵达九阴枢。
褚尧听闻消息,点在沙盘上的竹签“啪”一下折断。
他顿了顿,归拢起断掉的篾片,手指不经意被扎出了血。他看一眼,把尖刺又往里按进了寸许。
“闹事的宗亲,都查明身份了吗?”褚尧眉间不动地问道。
迟笑愚扔了草帽,从袖里掷出一份名册。锦衣卫的网无处不在,区区几个宗亲对他来说自然不在话下。
“多是从前汉藩的旁系分支,勉强沾点边,有的一辈子没踏出过甘州地界,不像是会操事的主儿。”
“跟汉王关系不大......”褚尧思忖着,慢慢道:“跟燕王呢?”
迟笑愚眼角一抽,重新拿起那份名单认真审视:“初到甘州时,周冠儒给过一封邸报,里面记录了褚临雩途径的所有地方。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就是这些人的家宅所在——这么巧。”
世上当然没有那么多巧合。褚尧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千乘雪能化身“褚临雩”在胤国朝堂蛰伏,那么像他这样的“冒牌货”会不会还有更多?
这个设想让褚尧后背渗出点汗意。
他捻去指尖上的血珠,说:“继续查。不要再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纠缠上,集合所有人马,今夜开拔阴山。”
迟笑愚应声刚要去,忽听褚尧在身后问:“今天是十月十七了吧?”
“......嗯?”
褚尧声音略显得飘忽,望了眼头顶依旧圆满的月亮,说:“七日之期差不多了。今夜,叫阿珩回来吧。孤还欠他一盏河灯。”
那盏灯,他从七日前就着手准备,反反复复总拿不定主意。不是嫌材质不好,就是觉得样式普通。
匠人问他到底想要什么样的,褚尧说不上来,悬而未决的心思直到此刻都没个定论。
但终归还是选了最令他满意的一盏。
月上中天,清照着一灯一人,还有一碗长寿面。
酒温了又凉,如是几轮,褚尧叫来传话的小内监:“消息带去后山了吗?”
“奴才当面禀明的君公子,说您在驿站等他回来庆生——需要奴才再去催一催吗?”
褚尧思量有顷,认真问:“你告诉他河灯的事了吗?”
在得到小内监肯定的回答后,褚尧摆手让他告退,趁四下无人时,打开了同心契。
这个契约从订立之初就意味着不公,这是他为栓住君如珩而做的一把锁,钥匙攥在自己手里。是否开启,何时开启,全由他说了算。
褚尧已经很久没经由同心契听取灵宠与人的对话了。长久的亲密无间让他以为对君如珩的心思洞察秋毫,直到感知了那裂痕的存在。
这令他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过往十余年,褚尧确信自己没有软肋,因为软肋也是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他连这条命,这具身都不敢说是自己的,更遑论其他。
但随着对灵宠占有欲的疯狂生长,“君如珩”三字成了褚尧心上最柔软的一块肉。他是那样害怕失去,甚至在失去以前就浅尝了痛彻心扉的滋味。而当他认识到这点,曾经无比笃定的东西就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倾塌。
冷,深秋的晚风已有了砭骨的迹象,吹得褚尧眉角生凉。
“生日愿望这种事,不过是让听者求个喜悦,说者图个心安。有或没有,并不像旁人想的那么重要。”
褚尧看了眼象征生死不弃的锁状河灯,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听见陈英问:“今天是主君的生辰,您当真不回去?”
不长不短的静默以后,他听到君如珩略显不悦的声音。
“陈伯,你到底怎么想的,这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吗?”
枝头露珠笔直落下,打湿了麻绳做的灯芯,洇开形似泪水的暗渍。
面凉了。
河灯再也没法点亮。
但这是什么很要紧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