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关镇入夜以后就见不到几回人影, 骆驼宋是商队里最晚睡的人,他铲好骆驼屎已近子时,转身又给食槽里添满了饲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边关禁了互市以后, 商队就断了吃饭的营生,只能靠给边军押送粮草辎重糊口。听说这回接的是个肥差, 委托人不愿透露身份, 但出手异常阔绰, 押送的也无非是些日常补给。
只是要深入沙漠腹地, 据传还是昔年虞老将军的地盘,镇上除了自家这支驼队, 寻常商旅还真难以胜任。
骆驼宋做完这些, 煤油灯也快烧干了。屋里几个傻小子呼噜打得震天响, 他笑骂一声, 正要给院门落锁,角落里忽然传来几声动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谁?”他顿时警醒。
霞关镇是甘州最远的一座边陲小镇,日常还算安生, 就是沙耗子闹得厉害。骆驼宋担心有贼惦记后院几匹骆驼,举着煤油灯朝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拨开稻草, 借着昏暗灯光,骆驼宋看清那下头藏着的竟是个人。
面对突如其来的光亮, 那人仓促拿臂遮挡。骆驼宋打量有顷,发现眼前这人虽然看起来蓬头垢面, 脸和手上的皮肤却都保养得宜, 倒像是个落难的官老爷。
不出所料, 那人有气无力地解释说:“我是给边军运粮的商人, 半道遇上沙秃子打劫,粮食全抢了, 商队也逃得七七八八。我拼死才撑到这个地方,实在走不动了,老哥行行好,赏口水喝吧。”
骆驼宋留意到他鞋底都磨坏了,不时有血迹渗出来,一看就是走了很长的路,忙道:“兄弟等着啊,我这就给你拿吃的去。”
那人感恩戴德,却在骆驼宋转身的刹那闪电出手!
骆驼宋身形僵立,不可思议地看向胸口陡然出现的血洞,又扭脸望向那人。
他动了动唇,徒劳地想说点什么,冷不防被一只巨钳死死抓住头顶。他瞳孔骤缩又慢慢放大整个人,很快便停止了挣扎,像滩烂泥一样滑到地上。
阴风盘旋落止,等“骆驼宋”再站起身时,眼底似蒙了一层淡淡的角质。绿光乍现一刻,继而缩成狭窄的竖线,嵌在瞳孔正中央。
他遥遥看了一眼远处的沙漠,薄光从边界线上稍纵即逝,一如他眼中飞快闪过的怨憎与歹毒……
那夜回来以后,褚尧果然生了场大病。迟笑愚看过说是寒邪发作,但还不到需用血来治的份上。
君如珩衣不解带守了几天,拂晓时分褚尧终于醒了。
他动动手指,发现被人压得严严实实,抬身就见某娇宠抱着他一条臂,哈喇子流得老长。
褚尧顿了顿,一时间有些恍惚。
说不清有多久,他习惯了一个人病得死去活来,又一个人死里逃生。自那个生辰以后,乳母倒还守了他几年,不过不是为了照料他的病情,而是在等他什么时候撑不下去。
因为昭柔皇后的死,乳母恨极了这个小姐拿命来保的孩子。
后来乳母也不在了,每回他抱恙,太医、补药都流水似的送进东宫,然而没有哪一次是真的用在他身上。
替太子医治是皇帝做给人看的体面,盼他不治而死,才是父皇发自内心的本愿。
那几年,几句人人都盼着他死,褚尧早已忘了病中被人照看是个什么滋味。
君如珩听见动静,费力地半张开眼。见褚尧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睡意顿时全消。
“终于舍得醒了,你差点吓死我知不知道?迟笑愚那个庸医,一边不让我放血,一边多少药灌下去也不见起色。这穷山恶水的,啊?你说什么?”
褚尧嘴唇翕动,他靠近些才听清:“麻,麻了......”
君如珩条件反射似的弹开,这才发现自己把人家当枕头压了整晚。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用手背揩去唇边的口水渍,问:“饿吗,后厨做了粥,我让他们放在炉子上煨着,你大病初愈沾不得荤腥,但也好歹吃点,别饿坏了身子。”
说话间褚尧仍未移开视线,眼眸像被雾气湿化的古洛河,初看濛濛的不解其意,望久了薄雾散去,那点情思显露出来,比千里向远的江川更得长久。
君如珩忽地弯下颈,趴在枕边,用额头与抵住褚尧的头,声音略沉:“别光顾着看,你到底想要什么,跟我说。”
褚尧欲别开目光,被他捏住下巴拉回来,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告诉我。”
病中之人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褚尧就这样望着君如珩,从那双眼中看到了心疼、暗恼,还有一丝固执的求问。
君如珩就像个站在岸边的人,身旁明明一无所有,却攥紧手中稻草,妄图抛向水中垂死挣扎的自己。他根本不在乎那根稻草最后能救得了谁,亦或是让河底再多出一个枉死鬼。
他都不在乎。
此间风尘扰扰,君如珩哪怕到现在,都没有收回为自己掸尘的手。
褚尧被一场高热烧得眼眶酸胀,他缓了许久,喑哑道:“我想,去跑马了。”
君如珩几乎想都不想就拒绝,却见褚尧脸转向窗外,看着浓云翻滚的天际轻声说:“外祖在许多许多年前曾经许诺,等我再长大些,就带我来这片草原,教我骑射。”
然而那承诺过了五年,十年,甚至更久,都没有兑现。
君如珩心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忽而哑然。
他们出来时很小心,几乎没引得任何人注意。
万顷草野与沙漠毗连,无边无际地铺陈在阴山脚下,生命与荒芜,以一种对比鲜明的方式,共同存在于这片神奇的土地。
风吹打得面颊生疼,口腔里不自觉漫开草木的馨香,用时夹杂着一股砂砾的土腥味,褚尧越跑越快,有种失控的感觉逐渐湮灭了其他一切感知。
长夜无尽,破晓永远不会降临。他从黑暗中来,盲奔向更深的黑暗,这结局从他握住缰绳的那刻起似乎就已注定。
陡然间,天空响起一声唳鸣。
赤红色身影恍如火流星般划开浓云,点点光屑洒落,万顷草野霎时被点亮。朝露次第燃烧,一直延向视野的尽头。
此时此刻,纵使斯日无晴,漆夜也都被留在身后,褚尧面前一片光明。
他脑海中突然萌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马匹飞奔着经过君如珩身边,褚尧抬起上身,缰绳从手掌间滑落,氅衣随风高高扬起,他落下时像极一只折了翼的白鸟。
君如珩还没想好用什么姿势迎接他,被这忽如其来的一下骇得不轻。慌乱间君如珩用力打开双臂,将这只白鸟接了个满怀,整个人也被褚尧冲得向后仰,在草窠里滚了好几圈。
“才好一点就不要命了,再有下回,我打死不放你出来!”君如珩头发里都是草屑子,满脸恼色地说。
褚尧紧紧压着君如珩胸膛,手指却因用力过度,无法抑制地颤个不停。
以他如今的体力,灵宠分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推开,但君如珩迟疑半刻,抬手揭高氅衣,盖住了他头顶。
褚尧脸色稍有缓和,他唤了声“阿珩”,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任何话声似都成了隐秘的爱语,“你说过,愿意做孤的药是不是?”
那还是在金陵城中,自己第一次为东宫放血时说的话。君如珩记忆犹新,但此刻听来,却有种恍若前世之感。
正当君如珩神游之际,褚尧在耳旁再度发问:“倘若孤已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那么阿珩,是否还能生死不弃?”
他心头咯噔一下。
然而褚尧似乎并不期待他的答案,迫不及待寻到他的唇,用力地、深切地吻下去,把所有可能性都搅化在唇齿间,变成谁也无法窥测的未解之谜。
氅衣之下,他们亲昵厮磨、热烈纠缠,仿佛世间任何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人,试图用亲吻杀净那些已然存在的猜疑和戒心。
忽地,褚尧抬臂掀掉了氅衣,阴戾也好,病弱也罢,都赤裸裸地呈给君如珩看。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在注视着君如珩,从鼻梁再到薄唇,甚至连耳后那颗小痣也不肯放过。这种打量极具侵略意味,不需任何下一步动作,就足够让君如珩感到无法承受。
“阿珩。”褚尧含着这两个字,平生第一次没有经过任何思量,脱口而出:“我爱你。”
爱到当我洗不净自己身上的污色时,只想把地狱变成你我永生永世的爱巢。倘若你也爱我,是否愿意陪我一同沉沦?
君如珩没来得及答话,草野那头忽而一阵马蹄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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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急诏,请殿下速速回府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