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了吗?
君如珩恍惚地张张嘴, 却发不出任何声响。三华巅上的雷鸣与风啸渐行渐远,他如陷死寂,耳朵里清晰传来刀锋拔出身体的噗叽声。
正如当日在太庙前忆起的那样, 结束这场困兽之斗的,是千乘孤女背刺的尖刀。
骤然袭卷的寒意扩散至每一处神经末梢, 君如珩变得前所未有的清醒。
“悔了吗?”
蛇女一声追问, 将千丝万缕的前缘尽数收回。
君如珩彻底醒了, 伸手抹一把, 后背全是汗。他下意识看了眼千乘蚨手上,空空如也, 但这并不妨碍他想起被对方举刀相向的情形。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问:“悔什么?”
千乘蚨道:“后悔不该一念之仁, 为千乘求情, 为人族出首,到头来反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君如珩看破似的笑笑,反问她:“那你呢, 这三百年可曾后悔过对我下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千乘蚨微怔,俄顷抿了抿唇, 恶狠狠道:“当然不!爹爹当年并未真的背叛先君,却被压在九阴枢下数十年。便是有错也早该赎清, 何至于日后损名折命地再为人作嫁?况且,况且......”
说到这里, 她语带哽咽。
“我们千乘族从始至终, 不过想要一个改写命运的机会。就算不成, 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何必,何必要我亲手打破它......”
君如珩迟迟无话。
千乘蚨用力抹干了泪, 道:“前尘往事不可追。那一刀,纵于理不容,我也没什么好后悔!”
“是啊,往事不可追,”君如珩悠悠叹息,“现在问悔与不悔,又有什么意义。都过去了。”
他像是什么都没回答,又像是什么都答了。
褚尧皱眉细想,只听君如珩淡然道:“说来,我还要谢谢你。要没有你刺中羽丹的那一刀,人皇必不会轻易放过我的肉身,我也难有死里逃生的机会。其后三百年,保不齐我就被关在娑婆洞里,受尽业火煎熬。”
上古人尽皆知,灵主身怀羽丹,能逆乾坤阴阳,是多少人觊觎不来的宝器。
一旦其尸身落入人皇之手,想也知道对方为了羽丹能有多不择手段。千乘蚨捅出那一刀时,究竟有无想过这一层,如今却已成为不解之谜。
“......再说那神庙修建的初衷,原也不是为了结怨气。”君如珩看一眼小道士,恍若无意道:“明珠暗投,保不齐就有不得已之处,局外人怎好置喙太多。”
褚尧缓抬眸,旁人甚至看不清他目光落在了哪里,只觉贴面拂过一阵凉意。
千乘蚨仿佛深受触动,眼睫急扇了几下,却又讽声:“主君好大的心胸。那些蠢货一腔愚忠,连累你像个孤魂野鬼般流落人间百年。不知自己是谁,也不晓得从何来、往何去,终日溷中求生,泥里图存,你当真就不恨!”
君如珩觉得心好累,不明白为何人人都要揪着这个问题紧追不放。
他自问并非圣贤,半身修为、一世安泰,都随着那场大战烟消云散。这当中的艰难辛涩滋味,就算不是本尊亲历,也很难叫人一笑释怀。
可世间又有多少事,都是悔不来,恨不完的。
君如珩前世执行维和任务,一生到头见过多少人性丑恶。他向渊而行,又须时刻警惕不滑向谷底。
他头上那顶蓝盔天然寓示着拯救,不光在于救人,也在于救己。
黑暗之于光明的斗争,往往具备先天优势。君如珩既在泥潭却不想同流合污,于是他为自己划定一条可以盲目信从的基准线。
那就是本心。
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一句话,“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看清生活的真面目并且还能够热爱它。”【1】
这道理没法同眼前人说清楚,但君如珩还是希望有人能理解自己。
他把企求认同的目光投向半路捡到的小道士,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杳无踪迹,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陈英在旁持续沉默,至此终于缓缓开口。
“主君心念惟坚,乃我灵界大幸。”从他的语气里,君如珩听出了一丝欣慰,“有您这份胸襟,破驭煞符,未必无计可施。”
君如珩猛然收回目光:“什么办法?”
“六合冢容留执念未消的怨灵,使之一遍遍重复死前场景,直到元神耗尽。而当亡灵进入最后一遍轮回时,怨气已如强弩之末,倘若主君能趁此机会阻止悲剧发生,现实世界中的怨气自然随之消散。”
胡人屠村那晚,是个月圆之夜,君如珩仰头看了眼天色,当即拔足向村口的方向奔去。
望着他义无反顾远去的背影,陈英久立原地,如化石雕。
那一错不错的目光中除了忻然,还有类似永诀之前的眷念。
千乘蚨走上前,问道:“真的决定了吗?他三魂归位之时,便离尔等灰飞烟灭之日不远了。”
陈英苦笑:“人灵大战后,你抽取主君一魂为毕方族人铸造结界,这才有了我们苟且偷生的三百年。原就是我们亏欠他的。只是阿蚨,辜负了你的一片心。”
千乘蚨漠然地说:“若无你在刑台上的那一锏,千乘族早已被人挫骨扬灰,这当是我还你的。”
“是啊,该还了。”陈英语声渐低,“我们欠京都卫的三万条性命,也该偿还了。”
提及十二年前的山火,千乘蚨目露不悦,“那是一场意外。”
陈英摇头,肃然正色:“毕方一族避世百年,无日不把藏锋敛锷四字牢记心上。袭击胤人队伍,绝非我等本愿,实在是那一日......”
他哽在这里,千乘蚨不禁道:“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陈英默然有顷,终是痛苦地摆了摆头:“那天的事就像一个噩梦,可笑我们竟无一人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结界为何会破。事后极力回想,只能想起那天悬谯关外,似乎来了个和尚。”
话到半截,他瞳孔剧震,不可置信地抚上心口。
“怎么了?”千乘蚨问。
“炎兵,”陈英峻声道,“六合冢之外,有人想对炎兵动手!”
那头,君如珩一路向北奔行,掠起的疾风吹得道旁草木急颤,尘土飞扬。
他已无暇思虑更多,剧烈运动使大脑一度出现缺氧状态,只一个声音占据了全部思绪:
快,再快点。
他袍袖翻飞,很快沾满了夜半的露滴和草籽,离村口尚有几里地,便听见嚎哭声幽幽转转徊荡在漆夜。
走近几步,数十匹矮脚马踩着田间庄稼大嚼特嚼,令人悚然的哭声中夹杂着胡人粗蛮狂妄的大笑。
君如珩怒意横生,一声咆哮后凌空跃起,红着眼扑向火光掩映下不断蠕动的鬼影。冷不防侧旁袭风,他偏头躲开,肩膀遽然一痛,利爪如钩般深深嵌进皮肉里。
君如珩喉间溢声,反手扣住偷袭之人的手腕,带着他猛砸向地面,出腿横扫。
那人身影一闪,仰面贴地退出数米远,一袭墨色衣袍竟分毫不见凌乱。
帽檐微抬,露出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与那只名为涂山的白面狐如出一辙。
“什么人!”君如珩厉声喝问。
一个熟悉的恻声在身后响起:“好你个两面三刀的小杂种,几番坏我好事,竟还追到六合冢里来了。”
君如珩分神的间隙,黑袍士出手快如电闪,直取心窝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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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后撤半步,晃肩躲闪。没有端由地,他倏觉这地方有一种古怪的磁场,自己每一次反击,灵力都似指间流沙般消散一分。
黑袍士再度来袭,君如珩正欲腾身摆脱其纠缠,对方袖底却在此时射出一点寒星。
他身上有伤,侧让时没拿捏准,被暗器射中胸口,浑身一震,屈膝跪倒在地。
黑袍士趁势擒住他受伤的胳膊,猝然发力,肩上顿时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
“三百年河东,三百年河西。毕方族耀武扬威那会,可曾想到会有今日?”
褚临雩狞笑不停,扭头向那黑袍士道:“你说六合冢内怨气尤重,最适合炼煞。而今再加上他这条命,可算是如虎添翼?”
黑袍士不答。
“你残害百姓,炼制驭煞符,究竟意欲何为?”君如珩忍痛质问。
“不不不,”褚临雩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这人可不是我叫杀的,我不过因利趁便,捡了个现成罢了。”
见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君如珩险被怒火烧坏了理智:“那是三万条人命!”
褚临雩古怪地觑了他一眼,忽然啧声:“你们这些毕方鸟,道貌岸然得叫人讨厌。当年打着法外开恩的旗号,为的还不是盘古石,如今又——”
话音戛然中断,君如珩顿时警醒。娑婆洞剔骨一事乃灵界秘辛,非亲历过三百年人灵大战的当事者不能知晓。
这个冒牌燕王究竟是谁?
在灵界式微的今时,他胆敢取代一朝亲王,并掀起如此轩然大波,寻常千乘族会有这般能耐吗?
褚临雩亦有所感,急急咬住话头,不再多说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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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视线重新投向正在经历一场屠杀的朔连村——
蛮族贪戾成性,除了杀人灭口外,不忘在村中各处搜罗钱财。埋在村口古树下的一只陶罐被挖了出来,里头存着村民还未及送上山的香油钱。
胡人士兵眼底放光,一拥而上哄抢开。
有村民见状,顿时顾不上逃命,抄起镰刀锄头便要阻止。结果才到跟前,敌人轻而易举地避开攻击,拦住他腰身猛然摔翻在地,刀芒飞快掠过喉颈,将他刚要脱口的惨叫封在了唇舌间。
处处惨嚎,处处奔走,抵抗就如蚍蜉撼树,须臾被肆虐的腥风撕扯得骨肉尽碎。
鲜血的味道无处不在,褚临雩深吸一口气,神情陶醉:“快了,就差最后一步。三千灵出世,龙脉归我所有,这江山也该改名换姓了。”
他拍了拍君如珩脸颊,亲昵地说:“念在你我同为灵界,你若能乖乖听话,来日我翻身得势,也不会薄待了你。可惜啊,谁叫你不识相。”
“黑袍。”
褚临雩站起身,“杀了他,用灵鸟血给驭煞符添完最后一笔。”
半晌却无人应答。
褚临雩觉察出些许不对,笑容僵在脸上。他转过头,见黑袍士微眯起眼眸,目光死死抓住自己的,不给任何逃避的机会。
就这样被迫对视间,褚临雩蓦然生出股怪妙之感,好似有人在他眼中滴下一滴墨,四面景物瞬间被晕染不清。唯有那双眸是清晰的,精准无比地攫住了他的心神。
君如珩感到方才那种压迫感好像消失了,灵力重新汇聚己身,甚而比从前任一时刻都更为猛烈。
一股凝实到让他叹为观止,但又绝不陌生的温流贯注全身,直冲灵府!那蛰伏角落,伺机乱人心智的戾气转眼便就涤清,他舒畅得只想放声高呼。
伴着一声长鸣,山野为之一震,云霓幡然变色。天光流火,轰然下泄,彤云中浮显的身影笼罩着一层金光,幻化出森严宝相。
炼狱中挣扎的村民停下了号哭,张大嘴巴望着这一抹照破黑夜的亮光。不知是谁,迸发出撕心裂肺的第一声喊——
“神鸟,是神鸟来救我们了!神明啊,没有弃我甘州!”
六合冢外,驳天煞气一点点变淡,终至彻底消失。闻坎拨动佛珠的手一顿,睁开眼道:“灵鸟,三魂归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