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三口中的神庙坐落在山高林密处, 满目蓊郁遮挡了寺庙的黄墙黑瓦,要不是陈英提醒,君如珩真没留意到这里还有一座庙。
四面阒无人声, 只有空谷快风与鸟鸣相和。草木虽盛,但在道旁的灌木丛间, 却肉眼可见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深深浅浅的脚印和车辙印重叠交错, 有些时日已久, 想来都是附近村民建庙时留下的。
进山的路上, 君如珩还随手捡了一个小道士,瘦得跟小鸡子似的, 遍身脏污, 胸前挎了只破烂不堪的乾坤袋, 鼓鼓囊囊, 里面不知装了什么宝贝。
说来也是奇怪,自入六合冢以后,君如珩还没见到无关人等。那孩子沉郁寡言, 一路行来压根没说几个字,君如珩也分不清他究竟是生人还是死灵。
小道士一见君如珩, 便扯住他衣角不放,乞求同行的意思溢于言表。
那孩子生得无甚特别, 只一双眼睛格外灵动,眸光像燃在霜夜里的星辰。君如珩触目怔忡, 恍然被勾起某种熟悉的感觉。
六合冢内恶煞横行, 如此小灵几时被生吞了也未可知。君如珩没有多话, 只让陈英用腰带把小道士拴身上。
山路崎岖, 这小身板不留神便要摔个筋断骨折。
随着神庙的靠近,脑海中尘封的记忆如有感应般逐渐活络。
君如珩有些按捺不住, 抬脚刚要上,陈英忽而沉静道:“山路不好走,我送您一程。”
话音未落,金光乍现,一只青羽青喙的四足巨鸟匍身在前,羽翼轻扇便带起一股劲流。
“原来这才是他的真身。”
君如珩思忖有顷,还是踏上了鸟背。这时忽觉肩上一沉,回头见那小道士也趴了上来。
他对上君如珩的目光,没吭腔,唇线轻抿,眼底仍似有星屑流转。
君如珩笑笑作罢,只道:“抓紧了。”
小道士闻言果然收紧手臂,别看他瘦,力气却不小,箍在君如珩腰间的手恨不能将那节腰身折断了一样。
神庙比君如珩想象中要逼仄,墙上漆绘与雕刻却无一处不精巧,看得出建造之人费心靡多。神庙尚未完全竣工,香坛正中的塑像却是立了起来。
从后绕到前,透过长明灯的杳杳昏光,君如珩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塑像面容,而是一个瘦削单薄的身影。
蛇女跪在神像前,合掌闭眸,听见殿外声响方缓缓抬动眼睑,目中自有一股清透的英气流转。
“主君在上,请受千乘蚨一拜。”
蛇女突兀出语,君如珩一时也不知她拜的谁,本能抬头看向那塑像,蓦地僵住。
神像庞大如椽,高足足有数十米,本体是一只遍身赤羽白文的灵鸟。金箔丹漆相衬,可见贵重无匹。
这不是他是谁?
君如珩环顾一眼,陈英曼声吟道:“世传毕方,木之精也。昔者黄帝会诸鬼神于泰山之上,驾象车而六蛟龙,毕方并辖。【1】后封万灵之主,统御三界。”
君如珩:“你是说我......”
“灵界苦守三百年,终于等到吾主归来。”陈英掀袍跪倒,慨然一抱拳,“臣等,恭迎灵主。”
仿佛幽壑来声,群山激荡,偌大空谷隆然响起数道回音,“臣等恭迎吾主归来!”
“恭迎灵主——”
高高低低,远近相和,骤然在天地间奏响一曲慷慨激昂的黄钟礼乐,震得脚下大地都在瑟瑟颤抖。金光一瞬里破开彤云,打在庙顶的瓦片上,折射出刿目怵心的耀芒。
三百年锦绣烧灰的灵界,宛如一堆死烬陡地溅上了火星,昔日的光辉与荣耀,都将从荒墟中浴火重生。
君如珩被眼前万灵同贺的景象惊呆了,顷刻忘了刨问端由,只觉得头晕脑涨,阗阗雷动鞭挞着耳膜,此间一切声响都渐远去,他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
神游时转身顾盼,看见了墙面青砖上雕刻的铭文,君如珩迷蒙的思绪清醒了一刹。
“这座庙,起于十五年前?”他沉吟片刻,问道。
陈英指尖轻抚那块有些年头的碑文,颔首道:“正是十五年前,己亥年,岁星当令。太平之治的水面下,暗流渐渐涌现。”
天子一道政令,水淹八地,千倾良田、万人性命,皆遭洪魔吞噬。夜不闭户非良行,十室九空闻儿啼,甘州沦为了人间地狱。
听到这里,君如珩的手忽被人抓住,低头一看,原是那沉默寡言的小道士不知何时偎来了身边。
君如珩只当他害怕,安抚似的回握住那只手,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百姓每日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受尽煎熬,他们虽还活着,却看不到希望在哪,这些人发自内心觉得,甘州已是被神明遗忘之地。直到有天,一个得道高人出现了。”
陈英抬眼望向君如珩,语气里忽而盈满诸般复杂情愫。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甘州就流传着一个传说。终北之北的溟海有一座孤岛,名曰三华巅,三界之尊的灵主毕方就栖居其上。他不仅是三界共主,亦是甘州之地的守护神。
“三百年前人灵大战后,灵界落败,灵主殒身殉道。人皇不许再提起这个名号,但民间对于他的供奉并未随之停止,只不过都是私自为之罢了。
“然就在那场洪灾过后,灵鸟现世济困,让这些可怜的人看到了一线曙光,甘州不是被遗忘之地,神灵仍然眷顾人间,比起一时的洪涝退去。这份失而复得的希望才最难得。”
君如珩心有戚戚焉,像是预感到了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果然,陈英继而说道:“所以,他们想在世代居住的地方建一座神庙,借着年复一年的香火供奉,留住这份神眷,也留全心中那点念想。”
心火不灭,人才不会轻易被黑暗打败。但在诸灵形毁的大胤一朝,这种事情谈何容易。官府不支持,在甫经大难的甘州,便是倾尽七村之力也难筹措齐建庙所需的银钱。
所以。
“他们干起了走私的勾当。”君如珩想起陈英对搜查的兵士说,那批货是运往虞家军的,“褚临雩跟胡人有勾结,难不成千秋王也牵涉其中?”
虞珞可是东宫的亲舅舅,一旦被扣上里通外国的帽子,褚尧本就不堪的名声岂非再雪上加霜。
好在陈英解释道:“虞珞所为,只是让甘州百姓替自己走私军粮,免去边商代为周转的中介费用。但这事不知怎么被燕王知道了。”
于是乎,褚临雩拿住这一把柄,胁迫虞珞利用这条线,替自己和胡人做火药交易。殊不知半道却为黄老三撞破,燕王担心风声走露,便假胡人之手屠尽七个村子三万人的性命。
可怜像黄老三这样的人,穷尽半生为造一座神龛,到了却功败垂成,还误了卿卿性命。
也不知他死前有无后悔过,就像胤人埋怨褚尧那样,怨恨神明的不开眼。
念及此,君如珩心头无由被针尖挑了一下似的,酸痛得他直想掉泪。
他倏尔勾拳,重砸在陈英的下颌。骨头错位声清晰可闻,对方愣是不闪不躲,反手一推将下巴归拢,还站在原地似是在等下一击。
君如珩并未罢手,忽而垂腕轻振,一团赤色莲纹光焰在掌中显形。当此时,千乘蚨口中低呼,身形腾挪间幻化出钢鞭也似的蛇尾,照面直劈而来,皆被君如珩晃肩躲过。
“你想干什么?”她又气又急地质问。
君如珩冷声:“毕方一族生于天地,身佑万民,行事本该光明磊落。无论三百年前恩怨如何,他既强占了京都卫的肉身,又与朝廷结下庇护一方的生死契。如今却放任蛮夷残杀甘州百姓而坐视不理,有此背信弃义之举,不该挨这巴掌么?”
“你知道什——”
“主君言之有理,”陈英恸声打断,“陈英甘愿受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君如珩凝眸看他,道:“你既还称呼我一声主君,那我问你,为何胡人作恶时不现身阻拦,以致三万百姓无辜枉死,怨气经久不散,被人炼成了煞。九阴枢破,后果比当年洪灾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抬头看看这间庙这尊像,你于心何忍!”
陈英两手狠命攥拳,仍抑制不住肩头的颤抖。殿内光影交错,他身后便是漫无边际的黑暗,从亮处看去,就像背负了无形而又沉重的大山。
千乘蚨狠掐掌心,猛地扬起脸:“炎兵之事你问不着他,都是我一人所为。至于为何不救人……三百年前毕方族曾在你的尸骨前立下重誓,此后数代与胤人不共戴天,若再有从前那等护持之举,便教血脉尽断暴体而亡!”
被人当面说“他的尸骨”,君如珩微怔,心头涌上一种异样的感觉,但随即便拢起思绪。
细想来也对,炎兵出世三十年,流传在外的事迹多是抵御边外蛮夷之类,也正因如此,朝廷才会容留他们至今。至于直接插手地方治安的事,倒从未与闻。
千乘蚨趁其恍神之际,猝然出手,点住他额头。
千乘一族尤其擅长操纵灵识,出入灵府如履无人之地。
君如珩乍觉胸腹内有股绵如水、沉如山的力道在激荡翻腾,记忆的封条被徐徐划开,一些从未谋面又万般熟悉的记忆纷至沓来。
陈英目中几多不忍,叹声道:“真要用这种法子唤醒主君的记忆吗?再经历一遍那样的事,绝非常人所能忍受。”
“这是最快的法子,”千乘蚨话中没感情,“何况,他本就不是寻常人。”
君如珩面露恍惚,身形急坠,陈英刚要伸手去接,一个人影早已如电般抢在前头。
竟是那小道士。
小道士面色如纸,微敛眸时把眼底怯意都杀了干净。他缓缓呼出一口气,乾坤袋中隐隐传来铃铛的脆响。
他抬手轻托住君如珩侧颊,指骨和长相一般显得羸弱,却在昏光掩映下给人以行将扼杀的错觉。
陈英讶然欲呼,嗓子眼好似被什么堵住,半晌发不出声。
那小道士悠悠一抬眼,符文在指间化为乌有。眼看两人灵识交缠成一股,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说过,能痛他所痛,我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