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别重逢, 君如珩脸上未见半分诧异。
他吹起被风拂乱的额发,扬声道:“几月未见,迟笑愚那医痴还没拿你去泡酒呢?”
蛇女在他的讥讽里神色稍浅, 丑陋的疤痕镀了一层柔柔的月泽,银辉流转间, 眼尾竟似闪烁着点点泪意。
君如珩感觉到那么一瞬的触动, 不知因风, 还是因人。
荒岭孤凄凄地有风徊荡, 莽撞地剐蹭过巉岩,发出犹似鬼哭的尖声。一点, 两点, 磷火青青, 接二连三自夜雾中显形。
霎时间, 整座山谷如陷一场地狱业火。
君如珩眼中映着浩浩炎火,却有寒意催逼:“看来我猜得不错,甘州之地惊现煞气, 果然与你有关。白天你驱使怪虫阻止外人入内,便是为了替燕王争取时间吧?”
蛇女久不言语, 君如珩只当她默认了,话中讽意更甚。
“连炎兵都能为你们所用, 灵界这回真是下了血本。早知当初在蓟州,我就该把你跟那群怪虫一起挫骨扬灰。”
蛇女闻言眉心遽抽, 连带那道伤疤都跟着扭曲起来:“你也是灵界中人。”
这是君如珩第一次听她开口说话, 嗓音出乎意料的动听, 婉转中夹带了几分怆凉。尾字袅袅地散进夜风, 像极了一声叹息。
君如珩心念微动,肃声道:“同为灵界中人, 我可不会像你们一样,视人命如草芥,行事毫无底线。你可知驭煞符一成,多少无辜百姓要为之遭殃。人间涂炭,你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天谴。”
蛇女喃喃着,片刻化作一声凄厉长笑,“君如珩啊君如珩,你一个百年前就遭受过天谴之人,怎么还这样痴性不改?人界累你至此,漫说一个甘州,便是覆了整个大胤,也难抵其罪孽万一。”
君如珩皱眉思忖她话里的深意。
蛇女拧身欲走,夜雾中的幢幢鬼影眼看就要消失。君如珩急中生智,掌心攒焰振臂一推,蛇女匆忙躲闪,尾巴险被火舌灼伤。
满山鬼火亦不敌般倏然暗淡。
蛇女面色沉了下来,她举笛在唇边,此时云层将月遮挡,四面景物没入无边的黑暗,给人以鬼门洞开的诡异之感。
君如珩抢身而出,向着蛇女防备虚空的胸腹连连出手,趁其沉臂格挡,足尖轻点,凌空一踢。
这一脚力道之大,若被踢实必定手骨尽裂。蛇女及时收手,逃过一劫,但手里的骨笛却被挑飞了出去。
君如珩戟指向前,堪堪触碰到蛇女前额。刹那间,一些与之有关的往事片段涌入他脑海。
又是三华巅,然与遭天火洗劫时的惨景不同,蛇女灵识中的宝地山似画屏,林壑尤美。
百尺素流滥觞处,坐落着一间华美宫殿,名曰昆仑宫。
天晴得厉害,一匹黑鬃马绕场飞奔,马背上赤羽急发,场内箭垛吃了足有百来箭,骑手方勒缰,横手抹汗,抹出一副清秀眉目。
“御剑我的确不如你,骑射可是千乘一族的专长。阿珩,你这回输定了!”
君如珩看着少女完璧一样的姣好面容,还有那句再熟稔不过的“阿珩”,不禁流露出一丝怔然。
当此时,鬼火似乎感受到同伴落于下风,纷纷急跳起来。
眼下剿灭炎兵,才是阻止燕王诡计的第一要务。君如珩抛开蛇女,提振灵力化形,宛如一阵火飓风向四面横扫而去。
蛇女大惊,嘶声高呼着“不要”,不顾一切地拦身上前,挡住了火风去势。
看她这不要命的样子,君如珩迟疑一刹。
就是这片刻的迟疑,一个人影从斜里杀出,推开蛇女,代替她成了炎兵的肉盾。
定睛一看,竟是白天拍栏高歌的疯癫老汉。
君如珩急忙收势,半空对上了老汉的目光。
那目光比日间更加锐利,但同时,怅惘之意也越发明显。
君如珩被这样的眼神看着,胸中那股似曾相识的感觉愈渐强烈。
他眼睫忽闪,几乎冲口而出道:“陈伯,让开!”
此言既出,自己先愣了一愣,癫老汉眼底精光乍现,忘形地动了动唇。虽然未出声,君如珩却从口型判断出他喊的是——
“主君。”
“君如珩!你今夜若对他们动手,才是真的天理不容!”蛇女忍痛直起身,厉声喝道:“你口口声声说炎兵乃煞气起源,那你不妨回头看看,身后是什么?”
君如珩明知是计,踌躇着还是侧过眸。余光所及,白日一片生机盎然的朔连村,此刻正笼罩在彤云之下。
整个村子不见一毫光亮,沉郁死气仿佛是从每一寸泥土里渗出,扶摇冲天,在村庄外围织就一个肉眼可见的庞大黑网。
驳天煞气!
君如珩心跳停顿一拍,胃里似是坠了块寒冰。想起褚尧一行人还在村中,他撇下蛇女,转身就朝村庄的方向奔去。
风箫声动的山口,杀气云散,唯愁一字,随雾漫向无尽的远方。
陈伯叹了口气,走过去扶起了蛇女。山风吹开了头顶闲云,月亮露出来,照得她脸上泪痕无所遁形。
“都是我的错......刚刚他,差点对你们下了死手。”
“前世因,今世果,天意若此,谈何对错。”
陈伯抬头望月,一眼好似看穿了许多年,“就算他真的动手也无可厚非,毕竟,这世上早就没有了毕方一族。”
......
君如珩月下疾奔,渗出了满背的冷汗。他径自飞越院墙,动静惊醒了抱刀假寐的侍卫。没等将离出声,君如珩已大步流星地直往厢房而去。
“今夜可有异常?”他边走边问。
将离面部肌肉收紧,尽管知道君如珩不会无缘无故有此一问,但还是诚实地摇头:“卑职一直在这,什么异样都未察觉。”
这就怪了。
煞气出现那会,炎兵正与自己对峙隘口。听蛇女的意思,她虽承认了与炎兵有瓜葛,却否认利用炎火结煞之事。
难道,朔连村的煞气,当真与炎兵无关?
君如珩大脑飞快地运转,脚下也是片刻不停。转眼来到东厢房外,他不假思索地踹开门,“殿——”
屋中,一人影伏在案上,声响全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褚知白!”君如珩顾不得其他,音量陡一下抬高。他毫无章法地拍打着褚尧肩背,指尖在那人的沉默里寸寸生冷,他连呼吸都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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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君公子,”将离终于看不下去,轻声道,“主子当是喝醉了,并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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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如珩吸了一下鼻子,有点懵:“醉......”
因惊惧过头而迟钝的五感慢慢恢复,半缕酒气飘进鼻腔。酒热袭上面颊,他知道这是同心契的共情功能又在发挥作用。
君如珩着恼:“这个节骨眼上醉什么酒!自己几斤几两还没点数么?”
将离神情稍敛,“打从先皇后薨逝当夜,主子饮了人生第一杯酒,往后数年他连酒杯都不再碰,想来是怕触景生情吧。”
今夜破例,大概是碰到了比旧痛更痛,不得不靠杜康消愁的烦心事吧。
君如珩听懂了将离的弦外音,思量有顷,招手示意他走近:“让你的人深入村庄各处,探查有无命案发生,或者有无村民擅自外出。如此强烈的煞气,不可能无事发生。记住,有任何发现先来回报,不得轻举妄动。”
倘若朔连村的古怪真和炎兵无关,那么燕王背后定然还要高人指点。敌暗我明,君如珩必得小心行事。
念头过脑,太阳穴随即像被针灸了似的,刺痛一瞬。
【友情提示,九阴枢破,龙脉现世。对宿主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君如珩哪能想不通这点。
【但破九阴枢,未必只有这一招对吗?】
系统无声承认,君如珩笑了:【原身当年既然肯为救人暴露身份,十五年后必然也不会放任燕王奸计得逞。换作真的君如珩,定会跟我做出同样的决定。所以,这不叫崩人设。】
逐渐摸清系统套路的君如珩,在反套路上也变得应对裕如。
系统哑然,这让君如珩沉顿整晚的心情稍觉松快。屋里再无第三人,灵宠大发慈悲地搭住醉鬼一只手,准备扶他到床上。
忽然头皮一痛,是已醉到不省人事的褚尧捉住了他的发。
君如珩被猛地带翻,脊背砸在土炕上,还没来得及喊疼,一个高他半头的影子欺上来。
同心契总是在一些毫无必要的地方格外见效。
褚尧那一杯倒的属性遇上西北烈酒,醉意来得又急又凶。恍然间,就连君如珩的神志也被酒水弄得昏沉。
“你想逃,是不是?”喝醉的褚尧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凶,酒热焚尽了理智,也烧光了君子如玉的伪装。
君如珩被他狠狠压在身下,紧密相贴的部位燃起了高温。君如珩非常清楚那热度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本该拒绝。
但无法,他被迫感受着结契之人愈发高涨的欲望,在褚尧危险的注视里,石更得很快。
“你的眼睛……”
扯住头发的手瞬间收紧,君如珩不耐痛地扭了下腰身,未及出口的低吟被一个强势至极的吻堵了回去。
褚尧一双浅淡的瞳仁,看上去比寻常略深了些,此刻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疯狂,更和平日里判若两人。
他那分明不是亲吻,而是赤裸裸只剩下撕咬。他咬破了君如珩的嘴唇,再一点一点吃干抹净唇边渗出来的血珠。交错的唇齿黏连出湿热的水声,在这偌大村庄不为人知的一隅,欲望成为两个人共同的囚笼。
枕畔,衾被,到处都是那人的气息,但君如珩深知,此刻绝不是沉沦的好时机。
褚尧要疯,他还得保持清醒。
“嘶——”
褚尧抵着被咬痛的唇,稍稍抬起身,迷乱的眼神里迅速划过一丝清明,却也只是转瞬即逝。
他仍抓着君如珩的发,迫不及待将人翻过来,屈膝顶住背部,垂下的视线,就像野兽盯着自己的猎物一样。
而此时,受到酒精影响的君如珩武力值大打折扣,一炷香前横扫了半个山头鬼火的赤焰灵鸟,眼下却被人借酒发疯地按在了炕上。
这把他憋屈得、
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君如珩:“……”
“褚知白,你给小爷清醒点,关于驳天煞气,我有,呃啊,你干什么?!”
牙齿揪起颈后的皮肉,玩似的慢慢厮磨,忽地下了死力,激得君如珩身子倏然绷紧,眼角泛起泪花。
褚尧这才放松了唇齿,改用舌尖品尝起鲜血的滋味。更要命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君如珩体内竟莫名升起股躁意,说不清是褚尧的,还是他自己的。
“阿珩不喜欢孤用人屠,那就干脆杀了他好不好?”褚尧在耳边低喘,声线蛊惑,“阿珩所愿,孤都能替你一一办到。往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离开孤的身边好不好?否则,孤守着阿珩的尸身,会很落寞的。”
君如珩眸光微沉,猛地向后仰颈,磕到褚尧下巴。再一个鲤鱼打挺,赶在褚尧抬臂格挡前,劈手切中他侧颈。
搂了满怀药香,君如珩胸中邪火总算消停下来,他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任凭始作俑者的手指滑过面颊,指缝蹭了点朱砂状的红泥。
一切复归平静。
直到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殿下,殿下,不好了!村里真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