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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瞬间,裴嘉南在脑中飞快地思索了一下自己现在起身就走、当作无事发生的做法是否可行。
……反正那个人也没有过来质问他,说不定对方根本没有在意,只是自己自作多情呢?
不过很快,裴嘉南就放弃了,对方的目光一转不转地落在自己身上,很明显就是在看自己,这种情况,直接走人不太好,更何况这照片确实拍到了对方。
反正都被发现了,他索性不躲不避,认命地站起身,走到那帅哥面前,大大方方地把照片递了过去,为了缓解尴尬,他真诚地笑了笑,解释说:“抱歉啊,本来是想拍风景的,没想到你忽然转身,把我吓了一跳。”
“这张照片现在从风景照变成人物像了,你成主角了。”裴嘉南说,略带点自卖自夸的嫌疑,“我觉得这张照片拍得还挺好的,你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面前的年轻男人比裴嘉南高一些,因为身高优势,天然带有一些压迫感。裴嘉南站在他面前说话时,头顶几乎笼罩着一层对方身体投下的阴影,很有一些压力。
裴嘉南在一米八的边缘的徘徊,他脱了鞋量身高是一米七九,穿上鞋就过一米八了。照这种差距目测,这个人至少一米八五以上了吧。
说不定都有一米九了。
是裴嘉南羡慕不来的身高了。
裴嘉南这话说得很妥帖,语气也很柔和亲切,对方真的接过照片,认真地看了一眼。
视线只在照片停留了短短几秒,那双深邃的眸子重新移到了裴嘉南脸上,开口第一句却是:“中国人?”
——还是用非常标准的中文说的。
裴嘉南一愣。
他刚才跟对方说话的时候用的是英文,没想到这个人居然懂中文,还说得这么好。
“是。”他点了点头,真心地夸赞道,“你中文说得真好啊。”
一点儿口音也没有,要不是这张脸摆在这,光听声音,大约会觉得就是个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说的。
“嗯。”对方的语气淡淡地解释,“因为我就是中国人。”
裴嘉南有些惊讶,对方虽然发色深黑,但是这五官长相深邃立体,怎么看也不像是中国人,他瞳孔的颜色在阳光下呈现出琉璃般的淡棕色,裴嘉南试探地问道:“华裔?你是混血吗?”
在异域他乡这么多天,陡然又听见乡音,裴嘉南还真有点遇到老乡的亲切。
帅哥微微挑了下眉头,似乎有些不耐之意,但语气仍是疏离温和的:“有四分之一英国血统,我外祖母是英国人。”他再次强调,“不是华裔,是中国人。”
“哦。”听完这解释,裴嘉南觉得刚才自己的话有点傻傻的。
“照片我收下了,多谢。”他讪讪的,听见那帅哥开口,沉着冷静的语调,没有一点儿不自然和尴尬。
裴嘉南又是一阵意外,他说那句话本来只是客套,解释自己不是偷拍别人的偷窥狂,谁能想到对方真的顺着他的话同意收下这张照片了。
他抬头,看见这位混血帅哥把照片放进了风衣的内侧口袋里,不禁一阵心情复杂。
这照片,他也挺喜欢的呢……裴嘉南有点舍不得。
正在思绪间,猛地又听见对方开口说:“陆钦言。”
“啊?”裴嘉南茫然地抬头,“什么?”
混血帅哥微微垂下眼看他,偏了偏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裴嘉南自己心虚无措,总觉得对方下一秒就要不耐烦,把他当成胡乱搭讪的轻浮男讨厌了。
对方却没有不耐,只是眉梢微挑了一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重复道:“陆钦言。”
“我的名字。”
“噢。”裴嘉南回过神来,出于礼貌,他也报上了自己的姓名,“我叫裴嘉南……嘉宾的嘉,南方的南。”
陆钦言点了下头,漆黑的眼珠微沉,比旁边的泰晤士河还要深邃。裴嘉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对方交换姓名了,又有点茫然,话题冷掉,他没话说了,又想着该说句什么体面的退场语然后溜之大吉。
他还在思索,就听到对方冒出了一句:“为了感谢你的照片,我请你吃个饭吧,中餐还是西餐?”
“中餐。”下意识回答了一句,裴嘉南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抬起头,他的刘海也被大起来的风吹得乱飘,半遮住眼,把视线弄得朦胧不清,“你要请我吃饭吗?”
“嗯。”陆钦言的神态漫不经心,重复道,“为了感谢你的照片。”
“不用了……”裴嘉南有点窘迫,“我随手一拍,不是什么专业的摄影师,而且,这照片也不值什么钱,你想要的话拿去就是了。”
陆钦言说:“确实不专业,不过,我很喜欢。”
一句话弄得裴嘉南哑口无言,对方虽然口吻很淡,但是竟然意外地坚持,裴嘉南只好不好意思地同意了。
在火锅店里坐下的时候,裴嘉南还有点懵。自己都有些惊讶,他从来不是外向的人,虽然不至于社恐自闭,但一向都是很内敛的,竟然会和一个认识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人一起吃饭。
他还是把这归结于了异国见到中国人的原因,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原来不是说着玩的。裴嘉南才到伦敦几天,但是满眼都是高鼻深目的异国面孔,现在见到这么一个中国人,哪怕是混血,也觉得让人毫无防备,自然而然想亲近。
他们来的这家火锅店位于中国城,是陆钦言推荐的,他说这是伦敦唯一一家能吃的火锅。
“你也不喜欢西餐么?”裴嘉南问。
“各有优点。”陆钦言低头看菜单,非常端水地回答道,“西餐更方便,一个人住的话,其实是不错的选择。”
他没有评价味道,原来西餐在他眼里的优点就只剩下一个方便了,真是处境尴尬的优点。
裴嘉南抱着水杯喝水,陆钦言翻着菜单抬头问他:“能吃辣么?要全辣还是鸳鸯锅?”
这是看不起谁呢?裴嘉南说:“当然是全辣。”
对方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是笑意淡薄,一闪而逝,裴嘉南眨了下眼。
片刻,陆钦言把菜单递了过来:“你看看,还要些什么菜?”
裴嘉南“啊”了一声,没有伸手,仍旧抱着玻璃杯:“你决定就好了。”
他每次出去吃饭或是玩乐,从来不做功课不查路线,章恒每次都会帮他做好决定,他只负责吃或者跟着走就好了,现在这习惯仍然在。
再则,他觉得跟这位帅哥并不熟,而且对方说要请客,当然是埋单的人最大了,他哪敢有什么意见和要求。
陆钦言看了他一会儿,收回了手,又全程负责了和服务生交流点菜的任务,裴嘉南听他说话,对方音色低沉而温润,说中文时是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说英文时是正宗的英音,怎么样都很好听。
等上菜的时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聊天。
陆钦言看着冷淡,姿态随意又漫不经心,但是聊天时却给人格外放松的感觉,不自觉间,就会快速放下防备,和他聊起来。
话题是由他开启的,也是由他引导的,但是却无声无息,让另一方并不能警惕地察觉到。
“来这边旅游?”陆钦言把热茶倒入瓷碗中,轻轻晃了一下。
“嗯。”裴嘉南点点头,出于礼尚往来的心态,他也问,“你也是来这里旅游的么?”
因为刚才他说自己不是华裔。
陆钦言把瓷碗中的热茶倒掉,简短地回答了一句“不是”,在裴嘉南怔愣之时,把他的那只碗放到了裴嘉南面前,又拎走了原来摆在他面前的那只碗。
“……”裴嘉南一愣,这才发现他刚才是在干什么。
他在烫餐具。
真的是……蛮“中国人”的。
但裴嘉南更没想到的是,他会帮自己烫餐具,这样亲密关切的小动作被他做得很干脆利落,裴嘉南抬眼看到对面的年轻男人垂眉敛目的淡然表情,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样子。
烫完餐具,他才抬眸,黑色的眸子在饭店的灯光下显得更加幽深明亮:“不是。我是来留学的,我在牛津大学读经济学与管理,今年刚毕业,马上准备回国。”
裴嘉南“诶”了一声,有点意外:“那你比我还小啊?我今年24岁,都毕业两年了。”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
这不是单纯指脸,对方的脸看上去当然很年轻,但对方的气质沉着冷静,笃定自信的样子,像是历练过的,比他更加成熟。
火锅和菜端上来了,锅子里红艳艳的一片,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辣味弥漫开来,热热烈烈地扑了人一脸,毛肚、肥牛、虾滑还有各类蔬菜摆满了桌子。裴嘉南的中国胃一下就被唤醒了,满足地吸了一大口气,闻到火锅的香味。
陆钦言不置可否,说:“我今年25岁。”
“怎么会?”裴嘉南惊讶道,“你不是刚毕业吗?”没听说牛津的学制这么长啊。
火锅的热气太熏人,裴嘉南觉得自己后背已经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陆钦言动作熟练地把菜往锅里放,说:“我是四年本硕连读。不过,之前瞒着家里在AA学了两年建筑专业,后来被家里人知道了,非要我去改学商科。”
“哦。”裴嘉南这才咬着筷子,恍然大悟。
被家里人逼着强行改专业啊,真可怜。好在顾熙女士比较开明,对于裴嘉南的人生选择,一向放手让他自己做——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顾熙女士没有要求过他,总是说,你喜欢就好。
“你呢?”对方在煮开的锅子里挑着菜,漫不经心地把问题又抛回给他。
裴嘉南说:“我是学美术的,现在是个服装设计师。”
陆钦言点了点头:“很适合你。”
什么啊?裴嘉南有点莫名其妙,心想,分明我们才刚刚认识,你知道我什么了?这种一副很了解我的笃定口吻是怎么回事?
“你一个人来伦敦的?”陆钦言又开口问道,“为什么选择伦敦?我虽然不太了解,但感觉对于你们这种时尚圈的人来说,更喜欢去米兰罗马那些城市。”
裴嘉南筷子一顿。
他知道,对方只是聊天时随口一问,但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问题昨天郑书音跟他打电话时也问过这个问题,其实裴嘉南大可以敷衍着说一句“想来就来了”,笑一声就把这话题揭过去。
但是他没有。
也许是因为面对着一个刚认识的、还算半个陌生人的男人,他更有诉说的欲望,也因为并不了解,所以可以轻易地打开心。
从分手到现在,裴嘉南没有跟一个朋友倾诉过自己的愁肠,因为那些与他熟稔的朋友听了,他怕他们会一直以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对待他,那些可怜和同情是没有必要的,是他想极力避免的。
而现在,只是被一双冷静而淡然的棕色眼睛注视着,他突然想说了。
反正萍水相逢,转头就忘,对着一个陌生人倾吐心事,就像是找到了一个树洞,更没有心理负担一些。
裴嘉南放下筷子,轻声说:“因为我失恋了。”
对面的人动作也停下来,深湖般的眼睛静静望着他。
“我本科毕业的时候有想过继续读书深造,理想院校就是伦敦艺术大学的时装学院,但当时因为不想跟恋人异地,所以最终放弃了。”裴嘉南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平静,但也难掩一丝哀伤。
与那双眼睛对上视线,裴嘉南勉强笑了笑:“现在分手了,就想来看看。”
那时候他面临毕业季的人生路口,已经在准备申请的材料了,章恒对他说:“难道你舍得跟我分开那么久吗?”
不舍得,所以他就放弃了。
现在想想,真是天真得可笑。于是他就想来伦敦看一看,如果他当时继续坚持,也许这几年他也是伦敦花园道上抽着烟喝着咖啡的学生们中的一员了。
况且,如果当初他真的选择了来伦敦读书,他们真的因为异地而分手,他恐怕还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他分明爱自己,却要和别的人结婚了而伤心。
陆钦言听了,搁下了筷子,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看着他低声说:“抱歉。”
裴嘉南摇摇头,示意没关系。是他自己要说,要提起伤心事的。
但是这么一提起,心里的委屈就突然沸反盈天,暴涨起来,比他在咖啡店分手的时候,比章恒在他发烧的时候抱住他说“不要分手”的时候,委屈一百倍。
真奇怪,面对这么一个刚刚认识的人,他居然莫名其妙地让情绪这么宣泄。
是这些日子一直压着冷静着,憋得太久了,越是压抑,越是反弹,裴嘉南心里的伤感如同洪水似的,瞬间席卷滔天。
陆钦言沉默地看着对面的人垂下浓睫,睫毛扑簌簌地颤了颤,在火锅燃起的红红火火的热气之中,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他慌乱地垂下头,咬了一口菜。
在眼泪掉下来之前,他的鼻尖先红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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