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蔷薇月令>第62章 黄桃罐头

  他拉张椅子在云酽床边坐下,把保温桶放在了床头柜上。

  目光从他紧闭的双目流连至细而挺的鼻梁,垂直平整的唇角,愈发瘦削的下颌,几绺柔顺垂在耳侧的黑发,白泽揍他的那一拳仿佛延迟到来,他静静注视着他的睡颜,方觉得如梦初醒。

  心脏恍然变成一颗汁水饱满的黄桃,被锋利无比的刀切割挖去,黏腻透明的汁液滴滴答答,再钉在原地生根发芽。

  被切割的状态是钝而痛苦的,粘稠而又不舍,正如他现在居高而下审视云酽的目光。

  这场漫长的夏日终于结束,和煦的阳光挤进玻璃窗的微隙,照耀漂浮于空中的一切尘埃。无法自持的,宋见青很想伸出手指,去触碰云酽苍白无血色的脸颊。

  他没期待过来时云酽是清醒的,车祸中他伤得虽然不算很重,但也要休养很长时间。

  除了很多年前照顾周袖袖和宋露林住院,他已经很久没有炖过给病号喝的汤,宋见青苦涩地想着,他以为自己再也不必为谁做汤。

  方才白泽火冒三丈冲他吼的话,那种愤怒到极点的情绪,与十几岁时宋露林对他失望透顶的眼神重合。

  他周身的空气似乎都变成一张张不会停歇的脸,它们机械地张着唇齿,对他说:

  如果没有你,那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在十岁那年,宋露林听说他和齐思勉的新女友同桌吃饭,其乐融融。她大发雷霆,歇斯底里把宋见青凶了一顿,从此他印象中那个总是温婉和蔼的宋露林消失了。

  到现在,宋见青早已记不起当时和齐思勉一起吃了些什么,更记不得当时父亲的新女友和他说了什么,他只记得自己这样做的初衷是想让父亲母亲都开心。

  可是最后只有他不开心。

  齐思勉和宋露林都很快另觅新人,唯独要面对空荡荡的家,大到令人心寒的餐桌,还有宋露林十年如一日谴责的目光。

  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茂密的枝叶把光线切割为铜钱大小的光斑,粼粼舞动。浅绿和金黄相互映衬,生机盎然到令人咋舌的地步,就像他拿着白玉菩提去寻湖边的云酽那天一样。

  那湖泊沉静得是那样迷人,宋见青的眼眶蓦然红了。

  这一缕金灿灿的光线仿佛融化了他自以为坚韧的心防,当时在车上他和云酽吵得两败俱伤,他把云酽的关怀好意当成中伤他的武器,而当后方的车加速撞上来时,云酽的第一个反应居然是抗衡本能来救他。

  走廊上的白泽应该已经被白落枫劝走,宋见青的手机屏幕闪出白落枫好几条消息,他只瞥见了诸如“你放心”之类的词汇。

  他熄了屏幕,暂时没有心情感谢她。

  过度繁忙劳累的后遗症终于追上他,他身不由己变得颓然,眼皮酸而沉重,他用了一个中学生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姿势,阖眼睡在云酽的床侧。

  他这一觉直接睡到日暮西沉,朝霞盛满半边天空,浑身筋骨都酸麻,要命。

  更要命的是,云酽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宋见青心中仓皇刹那,竟还有心思想,这姿势,刚才在他没抬头时云酽应该是在盯着他的发旋看,还好他不脱发。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没打算寒暄,挺直脊背收起庞杂情绪,像个普通来探病的朋友:“醒了,怎么不叫我?”

  可能是看久顺眼,云酽的睡醒后的气色比他刚来时好了一点,只是仍像风能刮散的琉璃艺术品。

  躺了许久,云酽的嗓音仍微哑,像白白的细沙一粒粒落下:“我看你好像很累。”

  比起宋见青的虚与委蛇,他的言语要直白得多,看你很累,不舍得叫醒你,想让你多休息。

  宋见青喉头一哽,郁结窒闷,继续选择逃避:“我那样睡着,你根本就看不到我的脸。”

  似是没料到宋见青会和他钻这样的牛角尖,云酽表情空白一瞬,转而眼睛弯起来,狡黠又灿烂,坦然道:“我猜的。”

  他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秋风起,北方越来越干燥:“你一直都没来看我,我猜你一定很忙。他们转告我说,你把追车和诽谤的事处理得很好。”

  他说“你一直没来看我”的时候不带埋怨,眼神中满是信赖与柔和,没有一丝丝的怨怼。

  不过可能有一点儿失落,就一点儿,往柠檬水里加蜂蜜的那个量。

  在这样毫无保留的倾诉面前,宋见青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听到自己心中防线一寸寸被击溃的声音。

  宋见青嘴唇翕动,霎时身体线条僵住,他滚动的喉结挤出一丝几近扭曲的声音:“你不怕我是故意不来看你?”

  问出这话的是他,怕听到云酽回答的人也是他。他紧接着直接问出了下一句:“救了我,自己躺在这里,你后不后悔?”

  这句话太滚烫了,灼烧得他浑身遍体生疼,像是有岩浆喷发流淌,毁掉远在世界终点的一切。

  病房中遽然静下,静得像是异次元空间,静得像是他们本就不靠言语交流,云酽那双动人的眼睛显露出忧郁的神色。

  窗外的白鸟飞走两只,宋见青仍然没有等来云酽的回答。

  可是被询问的人不答反问,云酽的脑袋靠在枕畔,雪白的脸颊挤压着乌黑的发。他抬起眼皮,真诚至极地看向坐在床边的宋见青。

  “那年在苏州,你后悔救下我吗?后不后悔给我买了那支莫匹罗星,后不后悔带我回了你的家?”

  云酽醒来后还没说过这么长一串话,三十八个字就能让他气喘吁吁,嘴唇上的干涸加重,过于宽大的病号服让他看起来愈加单薄。

  他们两人都在问,却没有人主动回答。

  瞬息间,宋见青忽然明白,哪怕他以后不能和云酽在一起,他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

  ——他的爱已将他的灵魂乃至躯体都钉住。

  他想起云酽受过的那些伤,有些和他有关,有些他没能伴他左右。在许久之前他连看到云酽被幼猫爪挠了一下都心疼,而现在他竟因为自己受了如此重的伤,还说自己是心甘情愿的。

  你怎么能是心甘情愿呢?我这样对你。

  可是你也曾把我送入地狱,我们这算是彻底扯平了吗?

  无需回答“不后悔”,他们都已经明白这两个问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伤疤和爱情都是曾经的证据。

  突如其来的如释重负,宋见青不想再做与他纠缠至深的过往,不想再把那些恨与恩挂在嘴边,或许是生死的力量实在是太震撼,太恐怖。

  他只想做对于他来说崭新的存在。

  有一个莫名的念头一直在叫嚣,说,是的,这就是你一直求而不得的,这就是你期待已久的,这就是你长长久久在寻找的。

  一连串的定语前缀,惊得他发懵。

  来自于护士的关怀太深厚,盖在云酽身上的棉被对于现在的季节来说实在是不合时宜,也可能是因为说出以上的话叫他久违感到羞赧。他精致饱满的嘴唇生出些许血色,光洁白皙的额角渗出湿漉漉的汗,鬓边碎发黏在上面,病中仍显近乎绮靡的美感。

  他自觉地转移话题,看向旁边被冷落许久的保温桶:“你做了什么?”

  回过神,宋见青起身递给他:“雪梨莲藕排骨汤。”

  热汤温度正好降到适口的程度,云酽小口小口地喝着,声线也被暖。

  他双手抱着这桶汤,像是拥抱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我想这口汤很久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小,像是小心翼翼示好,生怕他不够虔诚而被收回。

  时间又静止了几秒,宋见青看向他仍用绷带包裹着的小臂,眼神逐渐暗淡。

  “不是什么难事,如果你还想喝,可以告诉我,在我不忙的时候。”

  他不是蓄意找借口,最近要忙的事情很多,今天能抽空买食材做汤又跑来医院,实在是能中彩票的水平。

  “哦,”云酽兀自点了点头,语气陡然一转,倒像嗔怪,“可是,你不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我,我怎么告诉你?”

  ......

  妈的,忘了。

  当时他们分手,各自删了联系方式。

  他和云酽自再相见以来,竟都没想起来过加个微信,各个时机都不合适,而这难得安宁的相处是用血与泪换来的。

  这一场面不要太搞笑,宋见青脸上窘迫、愕然、震惊、强装镇定种种表情轮番显现,云酽靠在枕头上哑然失笑。

  宋见青掏出自己的二维码,从床头柜上拿起云酽的,面对这密码锁屏犯难。

  他知道密码是自己的生日,上次直接打开是因为云酽喝醉了酒,这次有什么理由......可是一想,云酽在他面前输入以他生日做密码的锁定,让他涌起莫名躁动。

  而一旁的看客见他迟迟不动,还十分贴心地提醒道:“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没有忘吧?”

  宋导用尽浑身的力气才保持冷静的假象,冷酷地说:“知道。”

  云酽观察着他的表情,嘴角忍不住一直上扬。

  扫码,“滴”的短促一声,分手三年的前任之间再度架起相互连接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