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告别蜻蜓>第87章 寄居者

  葬礼的事冗杂又繁琐,要不是大伯和大伯母帮着操持,靠光棍了半辈子不通人情的程才一个单身汉加上外婆和陆宇宁一老一少,恐怕要闹出不少纰漏。

  陆宇宁每日跟在大伯身后,学着待人处事,晚上还要在灵堂守夜,不到一周整个人就瘦了一大圈,郁红梅看了心疼孩子,有意让他回家休息一阵,只是陆宇宁自己心里悄然有了变化,已经不再把自己当成事事都能交给大人管的无忧少年了。

  等到头七过后,程才包了辆小面包车,搭上外甥,准备上云山老家,安葬程静。

  原本一听是送骨灰安葬的,司机们都不愿意接这趟活,嫌快过年了送死人晦气,后来程才在社会上认识的一个兄弟听说了,主动联系程家人,表示愿意为了义气帮把手。

  清晨的天还没亮,甥舅俩就等在门口准备上车,陆宇宁手里捧着装着母亲骨殖的盒子,异常的沉默。司机也晓得他们家是办白事,一路上专心开车,也不说玩笑话逗他们开心解路途苦闷,明明是一路山水如画,倒是弄得小小的车厢里十分压抑。

  等钻山走水快三个小时,一行人才抵达云山深处的老家。

  依旧是大腹便便的远房三表叔在村口等着他们,只是不似去年那样,满脸喜气,下了车就嚷着带他们去吃腊味。他有心照顾亲人心情,特意换了身纯黑的衣服,又在袖口缠了张白布,仍旧是戴孝的打扮。

  程家亲缘已经有些单薄的两兄弟一见面,少不了哀叹两声,三表叔随后安慰了陆宇宁两句,又让儿子带着司机去安顿,自己亲自带了甥舅俩去他选好的墓地。

  前几日,云山的家人得知了程静去世的消息,各家都派了代表来江城参加了哀悼会,故而外婆央求了小辈的子侄,希望能帮忙在山里找处空地安葬女儿,不要让她孤零零一个人被送到公墓去。

  几个表叔十分重视这件事,早早地就商量好了解决办法,等程才和陆宇宁一来,就让三表叔领着他们,直接去了选好的墓址。

  陆宇宁在蜿蜒的山路上走了一会儿,就认出来这路是去年自己去外公坟茔的那条路。

  果然,约莫半刻钟,他们到了一年前祭拜的那片小山坡,外公的坟看得出来已经被平整了一番,在稍稍靠后的地方,已经清理出了一块土坑,五表叔、七表叔,还有几个眼熟的表哥、表叔娘已经立在一边,等着下葬了。

  几个表叔娘看他瘦骨嶙峋的,脸颊的肉都凹下去了,全不似去年见面时那样丰润可爱,纷纷拉着陆宇宁的手哀戚地哭了一阵,只叹他是个苦命的孩子。

  山里人淳朴,既不因为没有常常见面而对他们疏远,也没有因为程家落魄了而有所怠慢,只因血脉相连,便将陆宇宁当成自家孩子一样疼爱。

  陆宇宁本来心里难受,被这一阵哭声弄得两眼红红的,反而还轻声安慰了表叔娘们几句,惹得大人掉泪,一圈人愁云惨淡,哪还有过年时的喜庆。

  等风水师傅看好的时辰到了,男人们挑着一口木棺放进预先挖好的土坑,程才把手按在陆宇宁的肩上,让他把母亲的骨灰放进棺里。

  山岚薄雾在古墓森森的林间飘荡,压抑在陆宇宁心里的痛苦化成了丝丝缕缕的哀愁,漫出心田,和凉风一起,浑浑噩噩地飘飞在山间。

  看着一抔一抔黄土被铁铲撒入黑沉的棺木上,半个世界像是被埋进了这块土地,从此黯淡无光。

  等小小的土坟平地隆起,新刻的石碑和外公染上青苔的墓碑遥遥相望,陆宇宁才仿佛重新获得了活着的实感。他起身跪在墓碑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只愿母亲来生,能活得轻松自在,不要再如今生这般,在娑婆世界受众生之苦。

  表叔们为了让程家父女俩安葬在一块,是费了许多心思才换到这块地的,陆宇宁跪完母亲,又站起身,给周围的叔伯舅母们深深鞠了一躬。他人生得白净端正,脸上的谢意诚挚恭敬,可到底还是个少年的相貌,大人们看了心疼,拉着他劝了半天,让他以后想念母亲了就尽管上山来,各家都有床铺饭食随意让他住的。

  日上中天,丧礼从给新坟垒上封土就算彻底结束了,陆宇宁请的两周假也快到了头,谢绝了表叔们留着吃饭的盛情,又推了叔娘们送的山货腊味,陆宇宁坐在小面包车后座,回望越来越远的云山小村,心里像是埋着沉重的石头。

  去年来时,他正逢上了素未谋面的姨妈离世,围观就地挖坟被草草掩埋的陌生女人的葬礼,和留下的还饿着肚皮的她的女儿,陆宇宁还哀叹她们人生路途坎坷,可转眼自己不也成了身世凄惨的可怜人。

  正如红楼里好了歌说的那句“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生死轮转,世事无常,他只觉得人生不可捉摸,未来黯然无光,他原先期盼的让母亲快乐,和爱人厮守的简单愿望显得那么天真,命运的大手翻云覆雨,抬手就把他拍打在尘土里。

  只是母亲已经去了,自己还要坚强的活在世上,就像程静离世前,他答应的那样,好好地活下去,不能再为了自己一时的欢愉任性了。

  回来的晚上,陆宇宁就收拾自己不多的几件行李,和外婆舅舅告了别。

  他过了年才满十八,纵然满心不愿,也只能答应自己亲爸,搬过去和他同住。

  舅舅和外婆为了照顾自己已经付出许多的心血了,他不想再让他们为了自己操劳。

  傍晚,陆尔然不知从哪里借了辆摩托,接了他去自己租住的住处。

  等在一家茶馆门前停下,陆宇宁都没想过自己以后会生活在什么环境,直到绕过烟雾缭绕的牌客们,上了二楼,陆尔然停下来敲门,他才意识到,楼下闹哄哄的牌局不只是要路过的一个地方。

  “唉哟,来了啊,快进来,我说怎么都七点了还不到,饭菜都快凉了。”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后妈章玉莲染得鲜红的指甲按在陆宇宁提的行李包上,像是掂了掂分量,又斜眼给了陆尔然一个眼神。

  陆宇宁不晓得他们两个人在密谋什么坏事,只是他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终究开口喊了一声“阿姨好”。

  陆尔然现在住的地方本来是和楼下茶馆一体的,因为茶馆的生意不太好,老板特地隔了出来当做出租房。所以隔音并不怎么好,胜在房租便宜,而陆尔然和章玉莲都是老赌徒了,巴不得两步就能走到茶馆里,更不在意吵不吵了。

  进了门,光秃秃的客厅里除了一张桌子和缺了一条腿的木沙发,就没什么别的东西了,陆宇宁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乱七八糟摆放的外卖盒子和各种玩具大概已经有段时间没收拾了,桌上的饭菜看起来也不像是自家炒的,倒像是小饭馆里端来的,油重味腥,他皱了皱眉,终究什么都没说。

  陆尔然取下戴着拉风的大墨镜,用衣服的下摆擦了擦,漫不经心道:

  “以后你就住这了,平时多帮你妈收拾收拾房子,带带弟弟,别没事窝在房间里看书,做个书呆子有什么好的。”

  她不是我妈!

  陆宇宁心里顶了一句,开口只问:

  “我睡哪儿?”

  他不想和这俩夫妇装什么父慈子孝,等到过了年满了十八,他就要准备回桃李园自己生活,只是现在他能做的,只有忍耐。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谁教你这么跟大人说话的,再这样不恭不敬的,小心老子抽你!”

  陆尔然两道眉毛竖起,又骂了一句,

  “都怪程家那个臭婆娘,早就知道劳改犯的妹妹不会是什么好人,倒把你教坏了。”

  骂自己,陆宇宁还能忍,可污蔑程静,他却怒不可遏,把手里的包往地上一砸,梗着脖子看着陆尔然:

  “我妈是个好人!她起码教了我要尊重别人,你呢?你就这样抹黑你曾经的妻子?”

  陆尔然何时被小辈这样怼过,脸涨得和猪肝似的,勃然大怒道:

  “格老子的,你要翻天了,今天不收拾你一顿,你还不知道这个家是谁做主。”

  说完他就拾起落在地上的一个铁衣架,狠狠地朝陆宇宁身上抽去。

  到底是铁做的东西,一挨在皮肉上,就打得噗噗响,露在外面的臂膀很快就泛红肿胀起来,陆宇宁挨了几下,仍旧怒目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全然不曾畏惧他的鞭打。

  陆尔然早被烟酒掏空了身子,气虚血弱的,打了两下自己反倒气喘吁吁,章玉莲没料到父子俩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花容失色地躲在一边。

  但到底刚生下孩子没多久,原本对陆尔然唯命是从的小女人瞧见陆宇宁脸上手上交错纵横的伤痕,心里那点母性终究让她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拉住陆尔然,嗔怪道:

  “小孩子不懂事,怎么就喊打喊杀的,多处几天慢慢教教规矩就行了。”

  说完拖着陆尔然坐到木沙发上,抚着他的背给他顺气。

  陆宇宁仍旧背脊挺直地站在客厅中央,身上被打到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甚至想直接转身就回桃李园去,再不受这窝囊气,但顾忌着陆尔然不讲道理混来闹的性格,还是咬牙打算忍下来。

  章玉莲怕他又惹怒了他爸,伸手拉过他手里的行李,娇滴滴地说:

  “来,阿姨带你去看看床铺。”

  父子俩两看生厌,陆宇宁一刻也不想再见到陆尔然,转身大步跟着章玉莲进了一件黑黢黢的小房间。

  章玉莲按亮开关,统共只有几平米的小房间放了一个半新不旧的桌子,一个少了半扇门的立柜,又塞了张简易的折叠床,人一进来就转不开步。

  那床与其说是床,不如说更像沙发,矮矮的,翻个身都难,陆宇宁却不甚在意,把自己的行李丢在床上,坐在一边的木凳上生闷气。

  章玉莲以为他是不满意房间太简陋,只好悻悻地解释道:

  “本来这是给你弟弟当书房用的,一听你要来,家里又没别的住处,你爸说让你睡客厅的沙发,但客厅多冷啊,我就找楼下茶馆老板要了张折叠床,放到了这里,你别嫌弃啊,等咱家条件好些了,就搬到更大的房子里。”

  原本陆宇宁心里瞧不上这个满脑子除了打扮美容就只剩下麻将牌的女人,以为爸爸从不来探望自己是因为她是像电视剧里那些阴险后妈一样背地里吹枕边风,可听她这样说,倒是明白自己错怪这个后妈了。

  不是后妈使坏,只是他亲爹真的不爱他。

  一个外人都知道睡客厅冷,陆尔然却全然没想过他的身体,如同小时候那样,家里的人和生计,都只是让他歇脚吃饭的工具,并不用花费心思去考虑打算。

  “谢谢,我累了,想休息了。”

  拉开积灰的窗帘,陆宇宁望向窗外犬牙交错的小巷,低矮的简陋砖房,心里怅然。

  章玉莲吃了闭门羹,也没抱怨,关上门出去讨好自己老公了。

  等门外肮脏不堪的男子咒骂声渐渐平息,陆宇宁才呼了一口气,躺倒在狭窄的简易床上,看着穿透玻璃窗洒在身上的月光,心里愁绪万千。

  妈妈,你在那个世界还好吗?

  温煦、思思、徐宁,你们还好吗?

  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落在带着霉味的枕套上,很快就沁湿了布料。

  他摸出手机,打开相册,看着体育馆门口两个勾肩搭背,笑得灿烂的少年,

  顾向年,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