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金刚经》】
谭嚣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九岁那年被领养的那一天。
“谭嚣”这个名字就是那天取的。给他取这个名字的人,就是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人。
他一直觉得自己太幸运,因为九岁就遇见了自己这辈子最喜欢的人,也一直觉得自己太不幸,因为自己这辈子最喜欢的人竟然就是九岁遇见的那个人。
但无论幸运与否,他们终是遇见了。
后来他想,九岁才遇见,已经很晚。如果再晚些年遇见,或许根本也不会喜欢。
可是好巧不巧,那一天,他偏偏就很喜欢他遇见的那个人。第一眼就喜欢的不得了,想要用尽浑身解数让他笑一笑。结果人家真的被他给逗笑了,他却手足无措了。难得脸红、害羞,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又舍不得跑。
好运来的毫无征兆,都来了陈明明也不知道。
他那天正在跟小黑、小白和小龙踢球。
小黑是个脸上有一片黑色胎记的五岁女孩儿,那片胎记在小脸上占了八成,上面的皮肤也很粗糙,乍一看很吓人,但小黑性格不错,也不残疾,还特别崇拜他们老大,整天跟着老大晃。老大带着这么个凶神恶煞的小弟,哦不,小妹,觉得倍儿有面子。
小白是个有白化病的四岁男孩儿,头发是淡淡的金色,肤色奇白几乎没有血色,而且特别瘦弱,从背后看就像个营养不良的白人小孩儿,正面看却是面部比较平、眼睛特别小的亚裔,但是也健全,没毛病,喜欢跟小黑玩儿,自然也就喜欢跟老大玩儿。
小龙是个聋哑女孩儿,样貌平平但是没问题,有六岁了。她不是一出生就聋哑的,听说是两岁发了场高烧才变成聋变哑儿的,烧发完了就直接被家里人送进了孤儿院。她喜欢陈明明,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跟陈明明一起被领养走,一辈子也不分开。但她没对陈明明说过,因为她说不了。
那时候的小黑、小白和小龙肯定不叫这三个名字,但是谭嚣长大以后记不清楚他们叫什么了,就只能在心里给他们起这样的昵称。
陈明明在九岁孩子里算很高的,站在四五六岁小孩儿面前就跟个小大人儿一样,
四个人就三对一,仨小孩儿一队,一个大孩儿单独一队,在孤儿院扩建后的小操场上踢球,弄的满身土、满脸灰,踢的特别卖力。
比陈明明年龄大的孩子早就被领走了。他只能跟比他小的孩子玩儿,大部分还都是残障的孩子,所以虽然他看着高,脑子也猴儿精,但是实际上在很多方面的心理年龄也不过是学龄前儿童,比如他特别渴望有一天能跟比他大的孩子玩儿。
三个小孩儿踢的可认真了,陈明明是真被他们折腾的够呛。
他浑身是汗,皮肤被晒得黝黑泛红,一身旧衣服也又脏又臭,总之踢球踢的不成人样儿的时候,他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特别有模有样、白净又精致的陌生男孩儿。
男孩儿跟他差不多高,正站在葡萄架子下面的阴凉处翻着一本非常厚的书。
陈明明直接一脚把球踢了老远,抛弃那仨小的就朝那男孩儿跑了过去。
孤儿院里好不容易来了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孩儿,看起来还不残障,而且还看书呢!那么厚一本儿书!著过书的陈明明那是一定要去交个朋友的!
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男孩儿面前停下,才发现这个男孩儿其实比他高一些。
初秋的一缕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空隙斑驳地洒在男孩儿的手臂上,更显得这个男孩儿干净无瑕。
陈明明是很会讨人喜欢的,他才不会一上来就问“你多大了,为什么被送来孤儿院”这种不招人待见的问题。
他问的是:“你看的是什么书呀?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这才是交朋友的正确打开方式。而且他问的声音不大,还挺小心翼翼。
男孩儿抬手便要把书递给他,没有说话。
陈明明没接,退开半步摊开双手给男孩儿看:“我手脏,刚摔的,不会弄脏你的书吧?”
男孩儿摇了摇头,书已经放到了陈明明的脏手里。
陈明明变成谭嚣以后很多年才听说世上有个不怎么正经的词叫“欲迎还拒”。小时候他再会讨人欢心都没试过这一招儿,没想到第一次试就是跟他哥哥。
书都著过的陈明明自然是认识很多字的,比同龄人认识的还多一些。这半年他没再著书,倒是闲下时间在小图书馆里看了不少书,自然就认识了更多的字儿。
但他没想到,这个男孩儿直接把一本特别厚重的字典放到了他手里,封面上写的是《汉英字典》。
陈明明自认为学富五车,但也只看过汉语字典,汉英的还真没看过,翻了没两页就顿时想作个揖管人家叫大哥。
虽然也听志愿者老师们说过有这么一种语言的存在,以后上学也是要学的,但是英文在他脑子里就是汉语拼音,不写成汉语拼音他就看不懂。
他赶紧把这么高深莫测的东西还给了他大哥,又怕露怯,还挺倨傲地说:“这种工具书看着多没意思,一会儿我带你去咱们图书馆。最近外面儿新捐来了三百多本儿书,好多好看的!有一套《西游记》的连环画儿我刚看完,还有一套《水浒传》我正在看,哦对,注音简化版彩色配图的《三国演义》有兴趣吗?你想看就先给你看。”
男孩儿还是不说话,只是挺友善外加有点儿疑惑地看着他。
男孩儿是单眼皮的丹凤眼,眼尾稍稍往上挑着,给原本略显冷厉的单眼皮添加了一抹温柔的弧度。精致的温柔。
陈明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用手语问他:“你听不见我说话,对吗?”
他熟练地比划了三遍,男孩儿更加疑惑。
陈明明只好笑着自言自语:“我是不是手语也得比划成英文的?”
男孩儿摇了摇头,陈明明又指了指自己的嘴,说:“你不会讲话,对吗?”
这次男孩儿点了点头。
至此,陈明明认为男孩儿不是聋子而是哑巴。白净又好看的小哑巴。
既然不是聋子,那套起近乎就太容易了。
陈明明吧啦吧啦地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就是介绍这个孤儿院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大,怎么怎么设施齐全、衣食无忧。
话题的落点是:“你别害怕,我是这儿的老大,以后我带你混。像你这么好的条件,很快就会被领养走的。你就保持现在这样儿,安安静静的只看书不说话,保证有人抢着领你回家。”
然后他还恬不知耻地补上几句:“你被领走的时候如果那家人还想要个会说话的,你也可以跟他们推荐一下我。我其实也不吵,我也可以很安静。我也很爱看书,我还写过好几本儿书呢!”
男孩儿全程安静地听他说话,脑袋都听歪了一些,证明越听越认真。
陈明明可太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哑巴了。虽然这个小哑巴比他还高一些,但是认真听他说话的样子是真乖,让他觉得这小哑巴又可爱又可怜,恨不得拿脏手捏捏人家干净的小脸儿。
但是他可不做招人烦的动作。
他做的动作是在脏衣服上擦了擦脏手,然后走到葡萄藤边上挑了一颗饱满的绿葡萄扔进了自己嘴里,说:“这些葡萄藤都是我特别小的时候跟院长一起种的,前两年还没这么甜,今年的特别甜,你尝尝吗?”
男孩儿点了点头。
陈明明仔细给他挑了一颗特别大的,形状也特别完美的,作势要递给他,结果握在拳头里,再打开拳头的时候,掌心里的葡萄居然不翼而飞了。
这是陈明明逗小孩儿的小把戏,也是老把戏。
葡萄、糖豆、弹珠、橡皮、钢镚儿、粉笔段儿,一逗一个准儿,屡试不爽,次次成功。
这次当然也没有失败。
只要不是逗瞎子,不管人家有什么问题,陈明明逗哪个小孩儿都能给人家逗的一愣外加一笑,逗这个小孩儿也不例外。
这个小孩儿实在太好看,每寸头发丝儿都沾着阳光,拿着字典的手也干干净净的,每个指甲缝都是透明的。他惊讶的时候瞪大了眼睛,笑起来又眯起眼睛,双眼一睁一闭间,陈明明心里不禁飘过一句歌词——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小哑巴的眼睛里!
差点儿把这句歌词给哼哼出来。
陈明明难得脸红、害羞,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又舍不得跑。
他没跑,跑过来的是小黑、小白和小龙。
他带着仨小的和比他高一点的小哑巴吃了些葡萄,五个人又结伴去了图书馆。
老大一进来,图书馆里的小孩儿们都跟他招手。
老大让小哑巴坐了他平时来这儿看书的时候最喜欢坐的靠窗的位置。一群小孩儿便围了过去,围观这个小哑巴。
小哑巴朝他们笑了笑,还是低头翻字典。
陈明明从书架上找到那套《西游记》的连环画,抱着几十个小本子跑过来摊在桌子上打算给小哑巴看。没想到小哑巴对连环画没兴趣,还是认真地翻字典。
陈明明刚想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看字典”,陈院长就带着一对夫妇走进了图书馆。
三个大人停在一群孩子面前,小哑巴已经站了起来,陈明明还不明情况地托腮坐着。
陈院长看向陈明明,平静地说:“明明,来认识一下你爸爸妈妈,还有你哥哥。”
陈明明用脏手抹了一把汗,脸上的颜色瞬间更加精彩。
谁?爸爸、妈妈、哥哥?我的?
陈明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小哑巴走上前把字典递给了那个十分好看的阿姨,还指了指上面的字。
那阿姨也是一双丹凤眼,皮肤也很白,而且还香喷喷的。陈明明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小哑巴不是被扔到孤儿院里的孩子。他们是一家三口来这儿领孩子的,而且这一家人要领的孩子居然就是他!
怎么连面试都不用呢?亏我准备了这么些年!陈明明的感受着实有些复杂。长大后他重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正经文字版《水浒传》才找到一句话特别符合那天的感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漂亮阿姨就是小哑巴的妈妈,瘦高的叔叔就是小哑巴的爸爸。
两口子大人不是哑巴。
漂亮阿姨低头看了字典一眼,拍了拍小哑巴的肩膀,用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说:“这个名字可以。”
瘦高的叔叔问:“什么名字?”
漂亮阿姨没什么表情:“谭嚣,嚣张的嚣。”
刚踢完球又累又饿的陈明明晕乎乎地跟着这一家三口到陈院长的办公室里办理收养手续。
办好手续之后,瘦高的叔叔挺着急的,想赶紧带他离开孤儿院,他却说要回屋子收拾一些东西再走。漂亮阿姨也不太耐烦,低声说了句有什么好收拾的。
陈明明能理解大人救小孩儿的急切,但他确实要回屋儿收拾收拾。衣服什么的可以不要,几个小本子的“著作”和以前的兄弟姐妹们送给他的小玩具他想带着。
他还想问陈院长能不能把《西游记》和《水浒传》的连环画也一起带走,但最终还是没问出口,想着留给小黑、小白、小龙他们看会更好。
于是都被瘦高的叔叔拉着走出陈院长的办公室了,陈明明才终于想到最好的回屋借口。他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向那位瘦高的叔叔,昧着良心问:“爸爸,我能先回屋洗个澡吗?我刚踢完球,身上太脏,会弄脏车子的。”
这一声随口喊的“爸爸”把瘦高的叔叔喊得眼眶通红。
陈明明觉得自己真是太有讨人喜欢的才华了。
于是他顺利回屋,刚认的爸爸妈妈在楼道里等他,刚认的小哑巴哥哥却被他放进屋里来看他飞速收拾了两个塑料袋的书本和玩具,又飞速脱掉一身脏衣服,光着身子拎着浴巾就跑出去冲澡了。
孤儿院里没那么讲究,顶多区分个男女厕所,他们好些小男孩儿们每天都在一起光着洗,夏天热了还在十几个男孩儿一屋的大宿舍里光着睡。
等他洗完也收拾完,拎着两个塑料袋再次装的挺乖地出现在刚认的爸爸妈妈面前时,已经焕然一新,虽不白净,但是绝对干干净净,眼睫毛上都还沾着氤氲。
他的眼睛大而明亮,双眼皮,眼尾有些向下,装可怜的时候没人比他更可怜。
后来他才觉得那天唯一的不对劲就是领他走的这对父母完全没有夸赞他的眼睛生得好看。
看来眼睛好看确实不是领养标准。那天他又在“著作”小本本里添了这么一句。
他“爸爸”提点道:“谭嚣,以后不要光着身子到处跑。”
“好的,爸爸。”
陈明明还没法适应这个新名字,就像他没法适应这对父母一样。叫爸爸只是为了讨人家欢心,他的再生父母从来都是语文和数学。
孤儿院的语文课教会了他认字、写字,为他打开了图书馆的新世界,盲文课也算语文课,他的第一位语文老师就是教会他盲文的田老师。
孤儿院的数学课虽然当时没看出来有什么用途,但是后来他真心觉得九九乘法表简直就是神迹。
他自己把他的两袋子东西放到了黑色车子的后备箱里。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辆车的牌子是奔驰。那些年,国内没多少奔驰车,大概只有北上广才比较多一些,在他们孤儿院那种小地方应该是没几辆的。很多年后,谭嚣买过很多车,却没买过一辆奔驰。
那天他坐上奔驰车的后座才后知后觉地突然开始不舍。
他跳下车去跟送他出来的陈院长拥抱,第一次改口叫陈院长“爷爷”,哭着喊着说爷爷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过两天就回来,我跟那些孩子不一样,我能走能跳,能说能笑,也肯定会回来看您的。
一老一小抱着哭了好一会儿,刚认的妈妈说“该走了”,陈院长才重新把陈明明推上奔驰车的后座。
陈院长给他关了车门转身就走,陈明明又拉开车门,再要跳下车的时候,一只手腕却被他哥哥给拉住了。
他喜欢这个一手拿着字典,一手拉住他手腕的哥哥。
他哥哥垂着眼睛没有看他,但他能感觉得到,他哥哥想带他走,他哥哥也很喜欢他。
他哥哥翻了那么久的字典,为的就是给他找个新名字。那他就跟他哥哥走,去他哥哥的家,跟这个小哑巴做一辈子的兄弟。
他甚至刚才在洗澡的时候就想好了,小哑巴以后受人欺负的话,他就替小哑巴骂回去,替小哑巴说出小哑巴所有说不出口的话。
于是他重新关上了车门,看着陈院长已经罗锅着走到了马路对面,转过身来朝他挥手。
陈明明又忍不住哭了出来。
这次不是抱着陈院长,而是转身抱住了他哥哥。
车已经在路上开了很久,陈明明才终于放开他的哑巴哥哥。
哑巴哥哥沉默着翻了翻字典,指着一个汉字给他看——
熙。
他哥哥名叫“谭熙”,这是他的养父母在陈院长办公室里办收养手续的时候说的,但也没具体说是哪个“熙”。他刚才还以为是东西南北的“西”,还想怎么不干脆叫我“谭东”?又想东西东西,叫谭东的话我不成了他哥哥?那还是叫谭南、谭北?
此刻他看到字典上的汉语拼音才发现,原来他哥哥是在告诉他,此“熙”非彼“西”,我叫“谭熙”。
但他不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也看不懂旁边的一串英文注释和英文例句——
Bright,prosperous,warm,happ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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