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109章 番外【给安东尼奥的信】

  

  亲爱的安尼:

  你好吗?此刻我正位于拉巴斯的伊宜玛尼峰山间的一处旅舍,在写这封信,城内的政府军正在大肆搜捕我,埃内斯托已经被执行枪决,枪响的时候我就在不远的林子里,躲藏着,看着他倒下。我没有流泪,虽然他是我最亲密的战友,但这些年我已经学会了不再流泪。

  在他死后的第三天,我穿过城市,前往另一边更高海拔的山区。安尼,玻利维亚真的很美,两年前我们初到这里时,是冬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雪。雪落在林子间,堆积在树桩下,像坠落的月光。我那天很高兴,脱离了队伍在林中寻找雪,我以为我可以多找些,保存在我的水壶里。可每当我捧起一团后,它们便在我手心里融化了,融化得那么快,我甚至都没能好好观察一番。于是我也不敢再触碰了,我就蹲在背阴的树桩下,安静地看它们。它们是那么冰冷,那么纯洁和神圣。可我知道的太晚了。

  安尼,你还在恨我吗?我知道,你对我的恨没有那么容易消除的,因为我也恨我自己。自从我离开古巴,这些年来辗转非洲和南美,经历了很多,但这些记忆却存留不住,反倒是多年前的依然历历在目。或许那是对我的诅咒吧,我将终生不能忘怀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悔恨与痛苦中结束这一生。

  这些天,我总是回忆起十几年前我们初走上革命的道路的时光。有关于他,我记得那也是个烈日炎炎的日子,哈瓦那总是这样。塞莉娅小姐带我们来到礼堂后的石榴树下,对我们说,从今以后你们要听这位教授的领导,他是有经验的。他就那样站着,站在石榴树下,冲我们微笑。他的皮肤是那样白,阳光简直要穿透他,瘦瘦高高的,一点都不像个苏联人。那时你还问我,他看起来那么柔弱,能搞得起革命吗?但其实在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他一定没问题,他沉静的眼中所蕴含的智慧是你我不能企及的,即使如今我们已经到了和他一个年纪。

  安尼,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对他的感情,可我知道你早已心知肚明。但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在那一刻,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他的,你会相信吗?这爱隐秘,热烈,叫我苦不堪言。我曾自我麻醉,满足于和他的师生关系,战友关系,同僚关系……可后来我骗不过我自己了,于是我犯了错,对他和对我自己。这一切都无法再挽回,我所渴望的他的爱,对我而言就如这积雪,太过想要拥有,最终却一无所有。

  至于后来让你我彻底分道扬镳的事件,你那个时候那样咒骂我,那样悲痛,我的确有过动摇。可是安尼,让他一个人走,实在太孤独了。我那时不属于自己,属于人民,我不能陪他走。可我知道,他能够陪他走的,而这也是他的意愿。你看到他脸上的微笑了吗?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去追随他,这样想来,我的确是输了。安尼,我输得彻彻底底,但现在,我已经不再在意了。

  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在非洲时,我曾时常仰望乞力马扎罗山,山顶的雪在夕阳中泛着金色,很漂亮,让我思绪连篇,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每回部队休整时,我总能看上个一整天。战友们问我为什么总是爱看乞力马扎罗山,但其实我只是爱看雪。就那样看着,我就觉得很幸福。如今在玻利维亚,雪山近在眼前,我能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召唤,于是我步履不停,并不感到疲累。

  海拔越高,气温越低,这是登山路上最后一个可以寄出信件的旅舍,写完这封信,我就要朝雪山深处前进了。我仿佛能听到搜捕我的军人们的脚步声正在逐渐接近,只希望这封信能够顺利被寄出,漂洋过海,来到你的手里。

  请原谅我,安尼。我不知道死后政府军会怎样处置我的遗体,如果最终能够回到古巴,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我和他初见的地方——玛格纳礼堂后的石榴树下,那里的玫瑰生长得很好,我很喜欢。

  啊,下雪了,安尼,山上是时常会下雪的。如今我已经不会再逃避,我会在这雪中做完祷告,忏悔我的罪,然后朝雪山山顶走去。

  我的路如若有尽头,便是在这里。

  你的 艾利希奥

  1967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