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104章 Chapter 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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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不是第一个,但也不是最后一个,有多少个人跟在他身后,他就会杀掉多少人。他从来不以善良为己任。

  伊森站在大教堂的阴影处抽烟,一根接着一根,直到莫里安来到他的面前。

  “你不会跟我走的,是吧?”

  伊森抬起眼睛,轻笑一声,没有回答。他只看到莫里安的脸瞬间苍老了很多,他的确老了,花白的头发快要全白,脸上深刻疲惫的沟纹,伊森扔掉烟蒂,走上前去,将莫里安拥进怀里。

  “谢谢你,我的莫里安叔叔。”

  莫里安浑浊的眼睛里渗出久远的泪,当他还呆滞在原地时,伊森已经松开他,走进了阴影深处。

  “你是幸福的吗?”莫里安问。

  伊森站定,转身回之以一个明媚的笑容,“当然。”

  他消失在大教堂后林立的西班牙建筑群中,人潮从四处涌来,集合在大教堂的广场上,将莫里安环绕在其中。人声鼎沸,但无人注意到这位落寞的老人,他们的目光和枪口全部朝向北方,汇聚在一触即发的战争上。

  他们对古巴岛即将迎来的孤立毫无察觉,一夜之间,数千幅海报出现在哈瓦那以及其他城市的大街小巷,海报上是一只手握着机关枪,标语是一串白色的大字写着——“A LAS ARMS”意味“全面武装”。

  伊森在一张海报前停留,无数人在这张海报前停留。一种颜色,三个词语,和一个手势,古巴人的态度尽显——古巴就是一个扛着枪的人。

  而另一边,安德烈将目光从海报上收回,他接到了来自埃尔奇克苏军总指挥部的电话。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按照他的预想般拉开了序幕,当他站在普里耶夫将军面前时,他看到老将军眼中露出的愧疚以及疲惫。

  “阿列克谢耶夫咬着你不放,他指控你有叛国嫌疑。”

  “在现在这种紧张的情况下吗?”安德烈微笑说:“这种时机可不适合内斗。”

  “当然,可他们总是按捺不住。”普里耶夫将军闪烁目光,望向一边,“尽管他们没有证据。”

  “或许我该亲自去和他谈一谈。“安德烈转身走出指挥室,普里耶夫突然叫住了他。

  “你这两天巡视了所有的基地?”

  安德烈回首,点头说:“没错,这是我的职责,战争一触即发,我们得确保万无一失。”

  “好,好,辛苦了……”普里耶夫垂下眼睛,然而安德烈还没走出几步,他又叫住了他。

  “我可以相信你吗?中校。”

  这一回,安德烈没有转身。

  “这并不在于我,而在于您。”

  他在普里耶夫沉重的目光中离开埃尔奇克,驱车前往哈瓦那。临近黄昏,大使馆已经下班,但安德烈知道阿列克谢耶夫还在那里,他的确是个尽职的大使,危机爆发后他几乎夜以继日地工作。这信息来自于路易斯,安德烈将他摸得一清二楚。

  他在大使馆岗亭前出示自己出入证后顺利进入,他想阿列克谢耶夫应该知道他的前来,秘书室里没有人,路易斯和一众办事人员离开了大使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安德烈不禁感叹于自己的好运气,可他也知道,所谓的好运气从来都是累积经验所得来的结果。他熟悉阿列克谢耶夫的办事风格,不然不会选在大使馆,这是外交官的地盘。

  他推开门,看到阿列克谢耶夫站在空调前,手里在把玩一颗纽扣大小的黑乎乎的小玩意儿。

  “现在才发现,不会有些太晚吗?”安德烈露出意味不明、暗含危险的笑容,像一只从暗处走出来的夜猫,嘴角挂着杀戮的鲜血。可阿列克谢耶夫并不在意,他有他的自信。

  “你说人的记忆力会有多好?”阿列克谢耶夫将窃听器扔进垃圾桶里,走到办公桌后,将自己扔在柔软的办公椅中,抬眼斜睨安德烈,似笑非笑地说:“我的记忆力就很好,人家跟我提过一嘴的事情,我能记好多年。”

  “比如说?”

  “比如说十多年前的发生在某两位克格勃上尉身上的叛变案件,呵呵,你大概不知道这其中有多么有趣。”

  “所以我不是在听着吗阿列克谢耶夫中校,也许您大发慈悲,让我这个将死之人也能陪您笑一笑这有趣的事儿。”

  阿列克谢耶夫撇撇嘴,说:“您的命可是在您自己手中呐,可别说晦气话。”

  安德烈不置可否地耸肩,坐到了阿列克谢耶夫的对面,环抱双肘,显露出十分真诚的谛听模样。指尖烟雾缭绕上升,阿列克谢耶夫讥讽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烟蒂摁熄在五角形的玻璃烟灰缸里。

  “您说的对,中校,做人是得善良一些,我和您无冤无仇,不过就是一些大人物们的棋子罢了,您得知道我也有难处啊。老实说,这故事可并不精彩,甚至可悲。该死的人没死,不该死的人却死了,您说说,还有什么比这更可笑的呢?”

  安德烈的眼眸有微不可察地颤动,但他依旧维持笑容不变,问:“那么谁是该死的人呢?”

  “您问我这个问题?哈哈,有趣!活着的人就是该死的人啊!”阿列克谢耶夫站起身,目光就如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安德烈身上,“告诉你,中校,你就是那个该死的人!我们还好奇来着,那封电报分明是你发出去的,可为什么是帕维尔来顶罪,真是兄弟情深啊,看来帕维尔比你聪明,早就意识到了那封电报有问题,而你,却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我有时候在想,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的?”

  “什……什么电报?”安德烈有片刻恍惚。

  “哼,你忘了在执行任务前来自科帕茨基的命令,叫你发出一封电报吗?没错,命令是假的,科帕茨基从来没有叫你发什么电报,这不过是一个来自于对手的显而易见的陷阱罢了。而你就老老实实地发了,把咱们的机密通通告诉了美国人,没错,中校,接收的那一方是美国人啊!哈哈,你听听,这多么有意思。原本以为你是聪明的那个,可没想到帕维尔才是聪明的那个,否则他怎么会代替你去死呢?脑子太好也是罪过,中校,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难道不羞愧吗?你犯下的错,却要别人替你偿还?”

  “不,不……”安德烈只觉得头脑发昏,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自己提着前不久帕维尔送他的手提包站在咖啡厅的门檐下,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脚边,他将手提包往后挪了挪,生怕淋上了雨。帕维尔——他亲爱的朋友,是如此了解他,只要看到他手中的那些书籍就知道他需要一个手提包于是在这巴黎城中买下送给他。

  他无比珍惜,垂头温柔地微笑,等待帕维尔的出现。于是当他抬眼,看到帕维尔从城市的灯光中向他走来时,他便露出欢欣的笑容。

  “帕沙,过来,别淋雨!”他朝他招手。

  而帕维尔却停住了脚步,静默地伫立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幕中,他突然疲惫地微笑了一下,安德烈猜想肯定又有什么任务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没能注意到帕维尔脸上的泪痕,因为他站在雨中,雨水模糊了他的悲伤,融合了他的眼泪。他只记得,他走过来,亲吻自己的面庞,在他耳畔轻声说:“再见,伊柳沙,再见了。”

  “再见!”他天真地朝帕维尔挥手,朗声道:“再见!帕沙,明晚塞纳河畔见!”

  可帕维尔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回头,他离开得是那么快,安德烈心想他的任务一定很紧急。第二天傍晚,他开始在约定的塞纳河畔等待。可他再也没能等到他的帕沙,只有一道罪状,他甚至没能来得及问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被强制登上了前往拉丁美洲的船只。

  他从布勒斯特港口出发,站在船艏,遥望渐远的欧罗巴大陆,他暗暗发誓自己一定会回来,一定会为帕沙洗清冤屈,他是无辜的,他坚信。

  是,帕沙是无罪的,他的坚持是对的。安德烈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站起身喊道:“帕沙是无罪的!他是无罪的!可是……有罪的,原来是我啊!”

  他癫狂地大笑,泪水从发红的眼角涌出,帕沙的亲吻仿佛在此落在他的脸上,让他心痛难忍,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可他依旧止不住笑,露出被血染红的牙齿,眼泪混杂鲜血落在阿列克谢耶夫的办公桌上,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愚蠢,他沦落至此是他活该,可另外两个人,这世界凭什么要驱逐他们?

  “凭什么,凭什么我能活着……”

  鲜血从他指缝中渗出,他急忙掏出手帕揩拭。他慌张得浑身颤抖,悲痛欲绝的模样让阿列克谢耶夫为他感到可悲,剧烈的精神震颤在这一刻差点要了他的命。

  阿列克谢耶夫掏出枪,对准了安德烈,“向你坦白,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至少你能够安心而去。”

  “不,还不够。”安德烈抬起头,泪水滑落,那张脆弱绝望的脸逐渐浮现出一道不甚清晰的阴狠,让阿列克谢耶夫心脏不自觉地一沉。

  咔哒一声,手枪上膛。

  “已经够了,中校。”阿列克谢耶夫说,“安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