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88章 Chapter 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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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巴人民这辈子都没见到过这么多苏联人,他们随巨大的船只来到这座热带岛屿上,驻扎在隐蔽性较好的林地周围。他们外出时不穿军服,便服的样式让天真的古巴人民不禁怀疑这个国家的强大性——款式落后,颜色灰旧,任谁都不会认为他们来自一个繁荣富裕的超级大国。

  随行的女眷们在河边洗衣服,她们健壮而粗狂的性格让不少男人们望而生畏。她们除了怕蚊子和水蛭,似乎一无所惧。

  总而言之,古巴人民在这群苏联人身上看不到“先进”,反而,他们看到了“落后”的一面。

  但这并不会磨灭他们对苏联人的好感,这些北方大汉虽然爱喝酒,也不乏有闹事之徒,但他们大方热情,对做出承诺毫不迟疑,尽管你不能从那些醉醺醺的面孔里看到令人信服的神情,但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已经是一种无声的保证。

  哈瓦那港口,热闹非凡。多数苏联军人来到哈瓦那见到的第一眼就是莫罗城堡那高而洁白的灯塔,就像每个去美国的船客一般,总会对自由女神欢呼。但苏联军人们却没有任何欢呼的心情,长时间的海上航行和热带的可怖气温让他们精疲力尽。面对港口里迎接他们的古巴政府和军队,只能强打起笑容和精神,尽管疟疾和湿疹将他们折磨得疲惫不堪。

  人来人往的港口里,自然不会有人注意到一艘渔船上下来一个衣着普通,带着飞行员墨镜的年轻人。在经过一个月的休养后,伊森认真地拒绝了莫里安要他回意大利的请求,并且获得约瑟的原谅和理解,再次回到了哈瓦那。当然,他向他们保证,自己的这条命不再仅仅属于自己,他回到哈瓦那不是要白白丧命,而是要将安德烈从水深火热当中救出来。

  “正如你们所说,意大利人最重视家庭,他不仅是我的爱人,更是我的家人。”伊森说,“我会帮他完成他想完成的一切,然后带他回意大利。”

  是的,伊森决定带安德烈离开,无论是苏联还是古巴都配不上他。尽管很大可能两人会遭受克格勃的追杀,但到了意大利,他会重新捡回黑手党的那一套,在那个黑恶势力盘踞的地头上,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这个想法被莫里安批评为“天真且不符实际”,但出人意料的是约瑟居然支持他。

  “如果他们真的结婚了的话,那个苏联人也是柯里昂家族的一份子。我们不能放弃每一个人。”

  莫里安无奈摇头,说没有经过上帝祝福的婚姻都是无效的,伊森一定会落败而归。到了那时,他就算绑也会把伊森绑回去。约瑟则说那是莫里安的自由,但不要妄想他会离开南长岛。

  “因为他需要人守护,那个人只有我。”

  约瑟对莫里安说,在他闪闪发亮的坚定眼神中,莫里安开始怀疑自己的行动是否有意义。如果这里有他们不能离开的必然存在的话,那么离开的意义在哪里?

  伊森从人群中钻出来,离开哈瓦那港口。他并不急于去寻找安德烈,这次回来,他并不准备做他家里的“听话男孩儿”,平心而论,如果他真不讲究规矩来的话,艾利希奥的人想抓他没那么容易。

  他先是来到好友马克所在的公寓外,他知道马克是独居,在南长岛他就通过电话联系上了他。马克警惕地朝外张望,然后把他拉进了屋子里。

  “塞莉娅不会过来吗?”伊森摘下墨镜,问。

  马克露出苦笑,说:“她的心思已经不在我这里了,她和菲德尔一样,从一个民族主义者变成了一个完全的社会主义者。而我,亲爱的朋友,我们不能改变自己是美国人的事实。”

  “她一开始就是社会主义者,是你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伊森接过马克递给他的一杯苏打水,用冰冷的气泡驱散炎热。

  “这不在于她信奉哪个主义,而是在我看来,对任何主义的狂热都是危险的,埃内斯托和艾利希奥以及劳尔,他们尤其是。她和他们走得太近,意味着我的空间会被压缩。”

  “也许有一天你会回美国。”

  “也许吧,尽管我也算半个社会主义者,但深刻于基因的布尔乔亚血液还是让我对这种狂热避而远之。”

  马克笑了起来,不复当初的纯真与懵懂,伊森不禁怀疑当初在甘蔗地里要把联合果品的土地分给农民的是谁。

  “信仰的产生是一瞬间的,这很容易,但坚持下去就很难,也许我退缩了,又或者我看到我所信奉的主义也没那么完美。我知道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我在帮助埃内斯托进行土地改革的时候获得了极大的愉悦,我看到农民们拥有属于自己土地时那种兴奋。可是伊森,与之而来的就是美国对古巴经济上的封锁,农民们拿到土地又如何?蔗糖卖不出去,甘蔗烂在地里,照样过苦日子。现在投靠了苏联,把蔗糖卖给他们,那么雪茄呢?朗姆酒呢?以此为生的人民该怎么过?再者,苏联就一定能依靠吗?这个国家太远了,因为遥远所以会对他们产生足够美好的幻想,这些幻想在古巴人民的心里膨胀,可在我看,膨胀出来的不过是些肥皂泡,总会有破灭的那一刻。可埃内斯托他们听不进去,他们太过于理想主义。”

  “这些事菲德尔心里会明白,马克,不该我们操心。”

  “你看,这就是我和你的不一样。我的朋友,如果我告诉你,我爱着古巴这片土地和人民,你会不会觉得很好笑?”

  “会,因为他们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有关系?那我这条腿是为谁牺牲的?我在山区作战也是为了谁?我希望他们能过好日子,而不是现在夹在美苏对抗中,危险随时都会来临的日子。”

  “马克。”伊森放下水杯,抓住马克的手,说:“你得知道,你是美国人,尽管你是为数不多获得古巴政府表彰的美国人,但本质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对古巴人民来说,安全和物质没那么重要。最重要的是古巴人的传统价值:尊严,荣誉,信任和独立。你认为菲德尔真的很热爱马克思吗?虽然西班牙血统早已淡化,但古巴人身上仍然留有堂吉柯德的性格。尤其是那些古巴革命领导人,他们的眼里总是闪烁着民族自豪感。这与任何主义无关,他们只是选择了他们认为最合适的主义,来维持整个民族的尊严。”

  马克苦笑一声,说:“是我自私自利地感觉被抛弃了。”

  “你讨厌苏联人?”

  “不。”马克摇头,“相反,我很喜欢,谢苗是我遇见的第一个苏联人,他对我很好,指引过我很多。他有崇高的信仰,我为之而钦佩,但是伊森,我敬仰他,并不代表我要变成他。而我不随这个国家的浪潮前进,注定就会被抛下。”

  “也许你得考虑回美国了,趁现在还来得及。”伊森笑了笑。

  “为什么呢?”

  “你知道原因,看看,美国是不会允许苏联人在古巴驻扎如此之多的军队的。就如苏联一直拿美国在土耳其驻扎的军队说事儿一样,这样下去,迟早会爆发战争。”伊森真心实意地说:“而我不想你卷入战争,马克,你从来都是个善良的孩子。”

  马克沉默,没有说话,随后两人一同共有晚餐。伊森没有将自己要带安德烈走的想法告诉他,因为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他也并不打算在这里多待,他认为艾利希奥对马克也不会心慈手软。但必要时刻他也需要马克的帮助。至少马克是唯一一个能自由进入古巴政府大楼的美国人。

  伊森现在彻底成为了一匹在古巴暗夜里潜行的狼,他不会再遵循这里的任何规矩,那么这里的一切都将束缚不了他。这是他和艾利希奥之间的战斗,他明白。

  于是当他站在街角的阴影里,看到安德烈从艾利希奥车上下来的时候,他强忍住冲上前去将艾利希奥拖出来狠揍一顿的冲动,而是目送那辆轿车离开,消失在浓重的暗夜里。安德烈上楼,回到他们的家,熟悉的暖黄色灯光亮起,伊森抬头,仿佛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台风肆虐的雨夜。

  他静待片刻,等周围无人,卧室里的灯也亮起后,便开始爬墙。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当他支撑在窗台上,透过窗帘缝隙,看到安德烈站在空无一人的床前,神情落寞地缓慢躺下的模样时,他忍不住浑身颤栗。

  安德烈脖颈的红痕,手腕上的淤青无不诉说着他所承受的苦痛。他抓住他们一同在市场上挑选的天鹅绒毯放在鼻尖嗅闻,似乎在发抖,蜷缩成一团,他将自己裹在这带有伊森气息的毛毯中,如钻进避世的茧。

  他躲进自我营造的黑暗处,彻底放空,伊森猜测他在流泪。他一定在流泪。

  伊森心痛得不能呼吸,多想就此破窗而入。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安德烈,也不知道安德烈是否做好面对他的准备。发生了什么他们彼此心知肚明,但他不再在意。所谓的占有欲并非完全消失,而是随他的鲁莽与冲动隐退在浓郁的深爱之下。他只心疼他,他多想抱住他,向他道歉。

  但他不敢,在这个时候闯进去,便是堂而皇之地戳穿他和艾利希奥之间的不轨,这对安德烈来说是羞辱,是责问,他无法承受。

  伊森难过地哽咽,目光根本无法离开。良久,他看到安德烈掀开毛毯,伸出左手,让那块欧米伽手表闪耀在灯光下。

  安德烈悲伤地端详这块代表他们婚姻的信物,时光与爱意在其上流淌,仿佛伊森还在身边。

  ——不,他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所以,你还不打算进来吗?”

  他转头,透过窗帘缝隙,迎上了那双流泪的灰棕色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