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75章 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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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护车到来的时候,伊森已经将昏倒的安德烈抱在了港口外的空地上,艾利希奥满脸泪痕,慌张四顾,伊森喊了他一声,在看到他怀里的教授时,艾利希奥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踉跄地跑过来扑在安德烈身上痛哭。他扛着担架,和伊森把合力把安德烈抬上救护车,往日里总是争执不休的两人同时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竟抱着彼此落下几滴泪,随后又不好意思地分开。

  安德烈恍惚中醒来,看到艾利希奥,他抓住了他的手,艰难地嗫嚅道:“还有……很多伤患……去,完成你的职责……”

  艾利希奥下巴颤动,握住安德烈的手吻了又吻,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我会的,我会的,你睡吧,安德烈,睡吧……”

  他心疼不已地抚摸安德烈伤痕累累的身体,在教授阖上眼睛后望向伊森,两人交换眼色,艾利希奥放下安德烈的手,重新回到港口。

  他是负责国家安全的一把手,不可能为了私情离开自己的国民。他冲进硝烟里开始指挥,在远去的救护车上,伊森看到他和安东尼奥一次又一次组织人员冲进浓烟里。

  在安德烈昏迷的三天内,哈瓦那针对这次的爆炸爆发了游行。菲德尔和埃内斯托亲自参加了逝者的送葬队伍,年轻的国家领导人手腕手组成人墙,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从街边阳台上抛下的花朵中,他们步伐稳健,目光坚毅,充满不可撼动的决心。记者们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历史时刻,在这一天,他们誓死要和帝国主义斗争到底。

  市立医院里漂浮着淡淡的消毒水味,伊森撑着头,摇摇晃晃地却坚持不肯睡去。塞莉娅无奈地看他,朝身后的马克看了一眼。

  马克会意,来到伊森的身边,说:“回去休息休息吧,这里交给我们。塞莉娅会好好照顾他。”

  伊森清醒了半分,拼命眨眼睛,像是要把困意和疲倦全部挤出来似的,可他眼里布满红血丝,眼睑沉着两片乌青,疲累根本掩饰不住,但他摇摇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得了伊森,你又不是医生,况且你自己这副模样,万一发生什么你哪有力气保护他。”马克见伊森像个孩子般固执,他直言直语道:“等他醒了,可不愿意看到你这种状态。亲爱的,去睡会儿吧,去我的公寓,就在这附近。”

  伊森哈欠连天,拗不过马克,万分不舍地跟他离开了病房。塞莉娅守在安德烈身边,朝他露出令人心安的微笑。他的目光在安德烈苍白的脸色停了又停,最终咬牙离去。

  我得在他醒来后能有个可靠的模样,伊森想,既然出了医院,他倒着急地要补觉。几乎就是在接触到床的刹那,他便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哈瓦那在夜幕降临的时刻复又变得沉寂,如加勒比海上沉睡的美人。可这美人身上伤痕累累,泪水涟涟。与她隔海相望的凶兽已经将獠牙对准了她,百年来的压迫与仇恨,让她在今日彻底放下了畏惧,拿起了屠刀。

  运河在星光下缓慢地流淌,咸涩的海风拂过棕榈树,发出窃窃私语般的声响。马拉贡海滨大道上,艾利希奥双手放在薄风衣的口袋里,沿着海岸沉默地独自彳亍。他眉头紧凝,目光落在这条年代久远,满是风霜的堤岸上。

  他兀自叹气,转身面向深沉的大海。星空低垂,与辽阔的海面相接,看不到尽头,亦无法找到终点。天与海似乎就这样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一个不分彼此的宇宙。他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小到在这宇宙里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力不从心的疲累席卷了他,他为几天前在港口里的所见所闻而黯然神伤。他保护不了自己的人民,也无法保护心爱的人。他以为自己拥有足够的能力,殊不知在一场爆炸当中就能瓦解掉他铸造起来的强大。

  伴随而来的还有无边的孤独,他并非没有听到一些声音,也并非没有看到自己与旁人逐渐拉开的距离。就连安东尼奥望向自己的眼神里都开始出现畏惧。这并不是他想要的,但的确是他所需要的。因为他在这个位置上,每一个国家的情报机构领导人都无法冲破孤独的桎梏,他们是情报的尽头,是间谍至高的权威。

  他从口袋里拿出那把无比珍惜随身携带的马卡洛夫手枪,抚摸熟悉的枪身,苦涩地笑了笑。

  “我做错了吗?”他喃喃问道,“可你说过,这是不得不做的啊……”

  海浪砰訇,无人给他答案。他寂寥的身影伫立在浓郁的夜色中,融进了永恒的海洋。

  翌日,在黄昏渐袭的时刻,安德烈睁开了眼睛。他看到伊森的身影模糊在暮色中,散发柔和的光晕,就像电影里的场景。他笑了,抬起手触碰伊森阖起的眼睛。伊森从瞌睡中惊醒,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力气太大,弄痛了安德烈,教授微微一喘,他又大惊失色地扔掉,让教授的手摔在胸膛上。

  “你可要对我负责。”安德烈举起自己缠裹纱布的手,说:“伤口又裂开了。”

  “伊利亚伊利亚我的好伊利亚……你可真把我吓坏了……”分明要摆出可靠模样,却又忍不住撒娇,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像只小狗般在安德烈颈窝里蹭。教授被他弄得直笑,说:“你再这样,我可得又多躺几天了。”

  安德烈艰难地抬起手,抚摸伊森柔软的发,熟悉的触感让他心安。他知道自己身上的不过就是一些烧伤和割伤,皮肉之痛对他来说已经家常便饭。只是剧烈的爆炸中他不可避免地摔成了脑震荡,这让他足足晕了五天。

  期间他一直在做梦,梦里无非都是熟悉的角色。卡捷琳娜、帕维尔、伊森、艾利希奥、萨沙、还有谢苗……后两位间隔不久纷纷离自己而去,谢苗更是死在他的眼前。

  那一幕在他梦境中反复上演,谢苗站在船舷上朝他挥手,顺着船梯向他走来,就在他伸手准备接过谢苗手上据说装有他不得不亲自接管的“旅行箱”时,炽热的红光和震耳欲聋的响声便向他袭来。

  谢苗抱住了他,他们被最初爆炸的气浪推出去很远,躲开了接下来一系列剧烈的引爆。然而谢苗最终没有坚持下来,而所谓的“旅行箱”也在爆炸中灰飞烟灭。他在耳鸣后陷入了沉寂,直到听到隐约传来的伊森的哭泣和呼唤,他才又睁开眼睛。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突然去港口呢?”伊森抚摸安德烈额头上的伤痕,心疼地问。

  “谢苗在墨西哥给我发来电报,有必须要亲自交给我的东西,据说机密等级就是谢苗都无法知道具体内容。你知道,为了保证这东西不能在哈瓦那和其余人接触,我必须在船靠岸的时刻就将这东西拿到手。”

  安德烈瑟然微笑,“可现在连这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都怪我,”伊森说,“我知道得太晚,要是早那么一个小时,也不会发生这么可怕的事情。”

  安德烈微笑抹去伊森眼角的泪,说:“至少他们不会怀疑你了。”

  他神情有片刻黯然,伊森捕捉到了他眼神中的落寞,连忙说:“我们已经安葬好了谢苗,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通知……你知道,我们没有权限联络上克格勃。”

  “当然,先不要通知任何人。包括我的受伤。”安德烈突然看向伊森,问:“目前大使馆里除了秘书路易斯之外,应该没人知道我去了港口,是吗?”

  “是的,伊利亚,安东尼奥已经带人调查过,对路易斯进行了询问。”

  “她只是接到了来自谢苗的电话。”

  “可谢苗为什么要坐那只船过来呢?那可是货轮。”

  “库柏号在墨西哥有短暂的停留,货轮对于他来说是个掩人耳目的好选择。这很正常,只是……”

  “只是什么?”

  安德烈微笑,摇了摇头,问伊森:“你和中情局那边的配合怎么样?那个叫,帕斯……”

  伊森点头,“帕斯夸尔,他是兰斯代尔手下的人,兰斯代尔不信任我,所以他才这么晚向我透露这个消息。”

  “嗯,”安德烈点头,说:“你现在立即过去与他对接,秘密告诉他我作为苏联大使受伤的消息,然后问他是否要借机除掉我,告诉他我所在的医院和病房,消息要真,要让他知道这是个好机会。”

  “啊?!”伊森瞪大了眼睛,“为,为什么?他们要是听到你没死的话,肯定会来补上一刀。我怎么好保护你,艾利希奥的人我也不放心。”

  “无妨,你就去这么传达,按我的意思。”安德烈伸手捏了捏伊森的脸,笑着说:“我心里有数,去吧,另外叫艾利希奥过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好……”伊森垂下眼睫,忧心忡忡地将教授抱在怀里,“我相信你亲爱的,但无论如何都要记得,你要是死了,我也不会独活。”

  “别咒我。”安德烈轻笑一声,抚摸伊森的头。

  伊森离开后,艾利希奥不久后到来。他急切地拥抱了安德烈,有些拘谨地吻了吻他的脸。

  “目前没有将我受伤的消息透露给别人?”安德烈问。

  “没有,只有国安部的高层以及菲德尔等人知道。但他们有太多善后事宜要处理,来不及来探望你。”

  “我明白,也不需要。要把我从这件事中彻底得剥离出去,包括谢苗。”

  “为什么?”艾利希奥不解地问:“这一回他们太过分了,这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可电话是谢苗打的,他是我最忠诚的下属。”

  “或许他被监听了。”艾利希奥忿忿地说:“他们一定要付出代价。”

  “不,艾利希奥,别忘了我的身份,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潜藏在古巴的情报官员身份那么简单,间谍死了也就死了,可现在我披着一个外交官的壳子,我的人身安全包含着一层岌岌可危的外交关系,如果我死在中情局的袭击之下,这就等于说是美国在向克里姆林宫递交战书了。”

  “也许他们真有这层意思。”艾利希奥冰冷地答道。

  安德烈温和地微笑,摇了摇头,“你得延伸你的目光,不要仅限于古巴、美洲,看看欧洲那边,在冷战的前线,美国尚且都要找上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小心翼翼维持与苏联表面上的和平,去年在土耳其伊兹密尔空军基地部署导弹时双方擦枪走火,可谁都不愿意真正开枪。而古巴现在的确也夹在两方势力之中,甚至在某种程度上选择了社会主义阵营。但艾利希奥,这对于美国来说并不是不可挽回的,否则像伊森他们这些CIA为何还要活跃在古巴岛?如果要真正开战的话,刺杀菲德尔的行动就已经没有必要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已经派伊森去试探中情局对我的想法,在此之前保持沉默,抹去我和谢苗在这件事当中的一切痕迹,包括……”安德烈神情突然阴冷下来,“包括苏联那边。如果可以,我希望菲德尔也暂时不要借题发挥,就当看在……”

  他望向艾利希奥,“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

  艾利希奥抿紧了嘴,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