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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黑暗中下沉， 听见有人在呼唤他，他睁开眼睛，看到漫天的山茶花中，灰眼睛的少年朝他走来，微笑如南长岛海滩上的明媚阳光，他捧起自己的脸，在耳边念出他们曾经许下的誓言。
“我只属于你，永远不会离开你。”
“你要走了吗？”他问。
“不，我在等你，我在我们约定的地方等你。”
少年亲吻他的眼睛，强烈的急切情绪顿时冲进心里，他大口喘息，猛地将眼前的黑暗一拳击碎，他要去约定的地方，约定的地方！
伊森大喊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的视野刚恢复清明，就见一个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自己。顺着枪管望去，他看到了持枪人冰冷的蓝色眼睛。
“名字？”安德烈打开汤姆逊冲锋枪的保险，对准伊森，他身穿黑色衬衫，将缠裹纱布的身体藏了起来，但他苍白的脸色根本难以掩藏他负伤的事实。可伊森却看不见，他被这句话震懵了，瞬间失去了基本的观察能力。
他在经过片刻的惶然，从那双冷漠至极的眼睛中了然了一切，他张了张嘴，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他大声地哭，就像撕开自己一般承认：“伊森·柯里昂，我叫，伊森·柯里昂啊。”
“蕾梅黛丝是你杀的？”
“没错，是我杀的。”他泣不成声。
“因为她发现了你的黑手党身份？”
“是......”
安德烈将枪口往前一送，怼在了伊森的左肩上：“你这里的伤口，是我亲手处理好的，我真的很想再次让它裂开。”
“不，伊利亚......求你，不要恨我。”
安德烈在他的哭声中泛起冰冷的笑意，他收回枪，站起身，背对着伊森，“我曾猜测过无数次你背叛了革命，可我未曾想到的是，你背叛的是我。”
他落寞地回首，望向床上哑然的伊森，平静地说：“我错得太彻底了。”
伊森连忙从床上爬起来，慌张地想要去拥抱他，可就在触碰到安德烈的刹那，教授向后退去，就像躲避瘟疫般躲避他，毫不掩饰脸上的嫌恶。
“不要碰我。”
“伊利亚，对不起，求你......”
伊森带着哭腔，他不断地道歉，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这道歉能带来什么。而对于安德烈来说，这无非就是伤口上撒盐罢了，令他感到难以忍受的恶寒。
他又冷笑一声，“求我什么？原谅你？还是，相信你？”
“我们俩之间本来就不可能单纯，一开始便对彼此怀有不轨的目的。你利用我来打入联合会，推翻黑手党，而我利用你所带来的资金和物资支持，来完成我的任务。我们利用彼此的身份，从对方那里得到好处，即使在这其中我们不小心建立起了爱情和信任，但那薄如蝉翼，不堪一击，而你也亲手打碎了他们。”
安德烈以一种极其平淡无情的语气说：“你走吧，去找你的西蒙·丹泽尔，我并不想看到你。”
伊森惊诧地后退一步，“这么说，你不爱我了？”
“不爱。”安德烈望向伊森，正如最初时刻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他，落在另一边，声音冷得像冰，“不爱。”
伊森就像被巨锤击中，大脑发懵，凝神片刻，他咬牙上前，露出野兽般狠厉的表情，脖颈上的青筋都快要撕裂，他恶狠狠地逼近，厉声道：“你再说一次。”
“说再多次都是一样，我不爱你。”
伊森的神情在瞬间柔软下来，他渴望用自己可怜的眼神再次唤起安德烈心中的柔情，可在教授愈加冰冷的眼神中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人或许真的不爱自己了。
“革命快要成功了，艾利希奥也快回来了。”他在剧烈的精神震颤中开始胡言乱语，“你可以和他在一起。”
安德烈冷笑，“与你何干呢？”
“不，你们不能在一起，不能......”
伊森疯狂摇头，嫉妒与悔恨让他怒火中烧，全然忘记自己所犯下的错误，他根本捋不清自己对西蒙早已变质的感情，也无法向安德烈做出任何解释。他只能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耍着无赖，妄想别人还能全盘接受。
安德烈心中燃起报复的火焰，他不知眼前这人有什么资格与自己纠结所谓的“爱”，他开始恶劣地微笑，甚至接下了伊森的话茬。
“我和艾利希奥有共同的理想，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我们相识多年，他爱我。”
“可你不爱他！你爱我对不对？你爱我！”
安德烈泛起一丝倨傲俯就的浅笑，用枪，甚至没用手，推开了冲上前来的伊森，欣赏他发红的眼眶，颤抖的嘴唇，说：“不，我会爱他。你在我心里已经不值一提。”
“你再说一遍。”伊森几乎是威胁般地说。
“说多少遍都一样。”安德烈冷笑一声，说：“我会爱他，你在我心里不值一提。”
剧烈的痛楚席卷了伊森，冷冰冰的话语却犹如烈火焚烧，他无法忍受，愤怒涌上心头，让他愧疚一生的想法就此出现，冲进了他的脑海里，对他拼命尖叫，不要把眼前这人让给任何人，他不爱你，便也不能爱别人！
伊森忘了自己是怎么掏出匕首，上前捅入安德烈那柔软的腹部，他的速度很快，手法异常凌厉，安德烈不设防，撞在墙壁上，肚腹上瞬间传来剧痛。窗外苍蓝的天际兀地劈开一道闪电，将人脸映照成绝情的森寒。他们凝视彼此，复杂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不同的顶峰。
鲜血喷涌而出，淌在伊森的手背上，滚烫烧灼他，他震颤不已地看到教授靠着墙壁缓缓倒下，脸上露出释怀的微笑。
“也好，这便是你我之间的了结。”
“不……”伊森触电般地松开手，望着刺眼的鲜血，难以置信地朝后退，“不……为什么……”
他对上教授含笑的目光，彻底失了神，他惊恐地瞪大眼睛，被巨大的恐惧所攫住，无法逃脱，无法战胜，让他脑子再度发昏，于是一错再错。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闪电的冷光劈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就像死神，就像恶魔。他疯狂摇头，惊惧后退，将安德烈扔在那里，一走了之。他踉跄地下楼，先是疯癫地大笑不止，而后又是神经质地冷静。他恨恨用拳头捶墙，神情变得阴鸷。随后他又狂奔在去往运河河畔木屋的路上，脑海里不住浮现的安德烈的笑容和血液让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他对自己说做到这一步也就是完全的结束！他要走！他要和西蒙走，去意大利，去他们的西西里！他不能让西蒙仍然活在阴暗里！
他在黑夜中穿行，视野混沌，未愈的伤势让他脚步疲软，他看到哈瓦那内一片混乱，比先前更加动荡不安，酒店豪华的楼层灯光明灭不定，通往机场的出租车排成长龙，有钱的美国人正在混乱中撤退，生怕被卷入到无端的纷争。巴蒂斯塔早已叛逃，连同他的支持者，国会大楼被年轻人们围堵得水泄不通，燃烧的烈焰仿佛压抑多年彻底爆发的怒火。
一切都是梦，伊森想，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梦。他从来没遇见过安德烈这个人，他没有和他相爱过，他也没有伤害过他，他已在复仇成功的前一刻！巴蒂斯塔要被推翻了！黑手党要被推翻了！
他突然像个精神病患者在人群中仰天大笑起来，笑累后又猛烈地咳嗽，胃里翻江倒海，他蹲在路边干呕了好长时间。到最后，他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拖着沉重的脚步来到运河畔的木屋。然而在那里，他只见到独坐等待他的约瑟，他冲向他，揪住约瑟的衣领哭嚎，像抓住了活下去的稻草般歇斯底里地询问西蒙的下落。
“他去何塞·马蒂机场了。”约瑟冷漠地推开他，“梅耶·兰斯基将乘坐私人飞机逃回美国，卡米洛的部队已经到了，菲德尔也快来了。”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他的手受伤了，他根本没法用枪！他……”
“我知道！”约瑟对伊森怒目而视，“我比你清楚一千倍一万倍，我在这里，只不过是按照他的嘱托，送走一封信，然后等你。”
“信？什么信？”伊森急切地问。
约瑟只是冰冷地笑了一声，并不回答，只是怨怼地看他，说：“他叫我在这里等你，为的是不让你去机场，我从未忤逆过他，但这一次，我决定让你去。”
他满含恨意的目光让伊森打了个哆嗦，“至少你也得受到惩罚。”
“你什么意思？”伊森恼羞成怒，再度抓住约瑟的衣领，“不要再说什么废话！你快带我去机场！我要去他那边！”
“我会带你去的，我会的。”约瑟眼里突然泛起泪花，他再度望了一眼伊森，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两人驱车来到机场后，在约瑟的带领下他们很快找到梅耶私人飞机的停机坪，果然，那里传来了枪声，伊森慌忙冲上前去，就看到西蒙负伤地半跪在地。
“找到你了。”
他欣喜地抱住西蒙，亲吻他，目光在触及他残缺的右手时打了个颤，而他左手持刀，鲜红刀刃上的映照两人的凝视彼此的面庞。西蒙惊讶地张了张嘴，苦涩地笑意之后，他扔掉了刀，猛地将伊森抱在怀里。
“我跟你走，我跟你走……”伊森不停在西蒙耳边说，两人的眼泪混在一起，融于西蒙的鲜血中。西蒙在这一声声承诺中难以自持地吻上了伊森，他日日思念的男孩，他的爱人，他的弟弟。突然，他急促转身，将伊森护在身下，随即闷哼一声，嘴里涌出鲜血。
一颗滚烫的子弹没入了他的胸腔，约瑟连忙回击，伊森颤抖地抚摸西蒙的脸，亲吻他深情款款的灰色眼睛，随即咬牙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
“等我。”他说，“等我杀了他，我跟你走，我一定会跟你走！”
他抹去眼泪，掏出手枪，迅速隐蔽身形，在杀掉一个黑手党后缴获了他的冲锋枪，对准停机坪上的人一阵猛轰，约瑟与他并肩而立，缓缓朝小型私人飞机逼近。
在最后一个保镖倒地后，梅耶终于从飞机舱门中走了出来。他依旧不慌不忙，甚至优雅得体地站立在原地，用极其诡异的微笑注视伊森。
“看来那个大学教授是爱你的，从你的眼神中，我并未看出你已得知真相。”梅耶目光突然变得忧伤，目光在黑漆漆的枪洞上扫了扫，再度望向伊森，“我们终会走到这一步的。”
“我想你应该做好了准备。”
“嗯。”梅耶点头，“在决定让你活下来的那一刻，我就做好了准备。十几年，够了。”
伊森眼眶发红，咬牙问：“我最后问你一句，你为什么杀害父亲？我不相信你跟他的情谊都是假的！”
“再真挚的感情，也会有刀枪相见的时刻。”梅耶唇角泛起一缕落寞的微笑，目光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在问你原因！”
伊森咔哒一声将冲锋枪上膛，再度前进了一步。梅耶的表情却现出怪异的温柔与怜悯，他看了眼伊森，然后默默地转了身。
有些秘密，是独属于他的秘密，若他下地狱，那些秘密也只配和他下地狱。
伊森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潸然而下，再度睁开时，狠戾尽显，他勾起抽痛的食指，抠下了扳机。
在冲锋枪连续的射击中，梅耶的背后爆开一团团血雾，他不由自主地向前飞去，在落地的刹那，意识猛地飘忽在外，他突然看到多年前，那个人站在新建起的南长岛庄园前，含笑问他——
“你最喜欢什么花？”
“山茶花。”
“那我便在庄园里种上山茶花，这样你就会经常来看花了。”
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看到地上的鲜血蔓延至脸颊，突然回忆起当初自己年轻的面庞也曾现出如此红晕，他笑了，也毫无留念了。
伊森怔怔地落下枪，注视梅耶浸泡在鲜血中的梅耶，疲惫而又自嘲地冷笑，成功了，他终于亲手杀了杀父仇人，多年的卧薪尝胆终于结束了。可他却毫无喜悦，生命的支点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了，连同他那连回首都不敢的绝望的爱情。
一切都消失了。
但他还有西蒙，他微笑起来，他还有他们憧憬中的西西里。
于是当他回首再度看向西蒙，却发现安东尼奥带领学生武装将他围剿在中央时，他惊恐地浑身发软，只觉得自己已经身在地狱，即将迎来残酷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