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17章 Chapter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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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是个美国人。他在这里对我有好处,很多命令我可以通过他下放出去。和他接触巴蒂斯塔不会怀疑我的身份……是,信任谈不上,勉强可以相信他不会透露我的秘密,另外在目前不会造成阻碍,且现在还在控制当中。好,对于印刷室一事我也很遗憾,桑切斯小姐,欢迎你的回来,后天见。”

  安德烈挂上电话,长出一口气。他刚结束一堂课,拎着心爱的手提包从石榴园中穿过。他看到玫瑰丛中站着艾利希奥,年轻人的肩上落了几只黄蝴蝶。这些蝴蝶存在拉丁美洲的每个地方,甚至是人的梦境。

  “这是一种魔幻的象征。”安德烈还记得塞莉娅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关于这些黄蝴蝶。“因为拉丁美洲有太多人死于苦难,这些蝴蝶就是他们的灵魂。他们流连人世,不肯轻易舍弃人间的爱。”

  艾利希奥抬起眼睛,阳光斑斓在他身上,他始终穿着简朴的白色府绸衬衫和黑色长裤,有时候过于单调。但在花丛中时,他的白色衬衫会映照出花朵的颜色,还有石榴树那油绿的叶片,黄蝴蝶则是布料上移动的刺绣。

  他承载着很多人的灵魂,安德烈想,他还很年轻,却成为了一位领袖。在这种时代,这种国家,学生领袖重要到和国家命运挂钩。他的生命早已经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古巴人民。可他尚且年轻,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比如软弱,比如在意识到同伴中出现叛徒时,不知该如何处置的善良。

  安德烈走到他身边,问:“你用过枪吗?”

  艾利希奥勾起唇角,笑容里泛起苦涩,低头说:“只用过左轮。”

  “柯尔特的确不错,是很经典的枪,不过,今天我来,是为了送你这把枪。”

  安德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柄苏联产的马卡洛夫手枪,这种51年开始就成为克格勃高级军官的制式配枪的手枪又称为“PM手枪”,体积小,重量轻,威力大,艾利希奥接过时,还能感受到教授残余在枪柄上的温度。

  这是一种无言的教导,艾利希奥盯住那柄枪,复又凝视安德烈的眼睛。他想从那双蓝色眼睛里得到鼓励,或者说,另一种选择。

  但安德烈的眼神并没有给予他别的选择,艾利希奥又不安地低下头,问:“一定得这么做吗?”

  “一定。”安德烈回答得很坚决。

  “苏联那边就是这么做的?”

  “不,是每个国家。”

  “可我们并没有证据。”

  “所以你需要证明一次,艾利希奥,当你最终得出了结论,哪怕那个结论是你不愿意接受的,你也得秉持自己的信念,坚决地执行下去。很遗憾我不能对你做更多的指引,因为有些事情,你必须亲自去经历。”

  安德烈知道这位年轻人需要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他正欲转身离开,却被艾利希奥拉住了手。

  艾利希奥垂下顺服的眼睛,问:“那种感觉很可怕吗?”

  安德烈明白艾利希奥在指什么,他不能说谎,于是点头:“的确很可怕,但你最终会习惯。”

  “您也是这么过来的?”

  安德烈勾起唇角,和蔼可亲地微笑,伸出手来抚摸他的头,说:“我所经历的比这可怕一千倍,但那都是过去的时代了。你要做的是战胜自己,这是一个领袖应当具有的品格。”

  艾利希奥松开安德烈,强忍住心中的悸动与不安,点头道:“我明白了,教授,谢谢您。”

  安德烈走后,安东尼奥从礼堂里窜出来,来到艾利希奥身边。他们一同注视马卡洛夫手枪很久,这柄枪看起来很新,但一些细小的刮痕显示它已经身经百战。它是安德烈的私人配枪,他把它送给了他。

  艾利希奥下定了决心。

  “分别通知下去,明晚在百加得总部后的第三据点进行集会,给他的地点则是武器广场后的第四据点。秘密行动,各位干部务必保密。”

  “好的,艾利希奥。”安东尼奥忧心忡忡地转身,复又回首看向艾利希奥,“那么,如果证实了呢?”

  艾利希奥扬了扬手中的手枪,无声地回答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紧抿住唇,步伐沉重地离开了。

  伊森不是学生干部,自然没有得到任何通知。他也懒得理会,这两天他也翘课得厉害,起因是他在前天晚上发现自己被跟踪了。

  “先生想见您。”哈瓦那旧城区,隐匿在黑暗中的男人说。

  “不见!”伊森不耐烦地摆手。

  “伊森少爷……”

  “闭嘴!”伊森转身,面露狠戾,一步一步走到年轻男人的面前,阴测测地道:“告诉他,这很危险,搞跟踪这一套,过界了知道吗?”

  男人垂下头没有说话,伊森冷眼嗤了一声,转身朝街边的酒吧走去。

  “先生嘱咐您少喝点酒。”男人的声音在后低低传来,小心翼翼。

  “滚!”伊森头也不回,恨骂了一句。

  喝了几杯龙舌兰,伊森朝外张望,确认没人跟踪自己后便绕路回了家。走到公寓门口,他看到隔壁房门渗出丝丝缕缕橙黄的光芒。晚上九点,教授尚未就寝,他在门口踟蹰一番,最终自嘲地冷笑,走进自己的公寓。

  也好,羁绊都是危险的,他可是伊森·洛尔,他能战胜自己的不甘与狂妄的自尊心。

  安德烈听到隔壁的关门声,紧绷的神经舒缓下来。他轻轻叹了口气,翻过一页书,思维却再也无法集中。书页上的文字变成轻飘飘的飞蚊,嗡绕在眼前,就像纷繁不宁的心绪。

  回过神来,他讶异于自己的出神。一道关门声就能将他的专注打破,他无奈笑着摇头,站起身预备回房休息。

  砰砰砰,试探性的敲门声突然传来。他停下脚步,怔怔地看向那道门。一股期待油然而生,连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在问“谁?”的时候,他感觉嗓子发干。

  时间静止的时刻,牵牛花在迎接月色,棕榈树上的彩色鹦鹉啄下羽毛,秋海棠在向雨露求爱,玻璃窗散发水晶石的光芒。

  他听到了,不愿意承认,却想听到的声音。

  “是我,伊森。”

  安德烈捏紧了拳头,没人看他,像孤独的鹤,他低下了头。

  “怎么了?”他问,却没有任何动作。

  “开门。”伊森语气有些硬。

  “有些晚了。”

  “开门。”

  这回是不容置喙的语气,安德烈无奈叹气,暗含欣喜却又抗拒地走上前去打开了门。

  他看到伊森低垂着眼,不同于语气的强硬,他的神情是恬然而驯顺的,就像一个内向的孩子在万圣节夜晚讨要糖果,用拙劣的演技掩饰自己的渴求,却被翕动的睫毛与嘴唇出卖自己的真实心情。

  伊森目光抬起又落下,慌忙说:“晚安。”

  他留下这么一句,懊恼似的往回走,安德烈下意识地拉住了他,这让伊森的动作微微一滞。

  “晚安。”

  伊森惊讶转身看安德烈,可教授已然松开他,且迅速关上了门,留下如出一辙的慌乱气息,让伊森的心脏猛地跳动两下。

  他低头傻笑,带上几分狡黠与得意,他就不相信有人会拒绝这样示弱的自己。果然,天下的男人女人都一样。他自鸣得意地回了家,躺在他的高级床垫上,举起手,回忆方才握在手腕上的力度。

  他在找回自己的自尊心和骄傲,他如是以为,他还是那个有魅力的伊森·洛尔。他是不甘寂寞的花花公子,他是爱情里的经验丰富的猎人,相中的猎物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得到”这一确定的事件这关乎他的人格和自尊,而“得到后”,则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了。

  已经离成功近了一步,他得意洋洋地陶醉,殊不知所谓的成功也是他的沦陷,就如艾利希奥所鄙视的,他怯懦,因为他不敢承认真正的爱。流于表面的他时常表露,可那不值一提。

  “也许不着急建立爱情,我们可以先建立肉体关系。”伊森望着自己的手腕,在黑暗中自言自语。

  良久,他落下手腕,将跳跃的脉搏落于唇上,仿佛亲吻生命,和他的温度。

  花了足足一个小时之久,安德烈才安抚好自己遽然跳动的心脏。从心脏泵出的血液就像滚烫的岩浆游走于身体的各处血管,他的脸,他的指尖,低头——甚至他的脚尖,都勃然烧红。

  记忆里存储过类似这样场景的回忆,还是少年时期,燕子离开了电线杆,白鹤落在柔软的沼泽,金色卷发的女孩给在雪中滑倒的自己递上一方手帕。她的笑容安德烈至今记得,虎牙锐利而可爱,他想象过那虎牙咬在自己脖子上的感觉。

  可那女孩儿死了,在战争时期,一枚炸弹落在奔跑的她身边,流着鲜血的残肢划过青灰色的天空,掉在他的面前。

  是右手,递给他手帕的右手。那天的炮火摧毁了他处于萌芽初期的爱情,后来他在枪林弹雨中往前跑,被死亡的恐惧所驱使,他经历了很多,认识了很多人。他抹去卡捷琳娜脸上的泪水,他不想她的手也被炸掉。于是他在安顿好妹妹后,踏上了前往德法地区的道路。

  所以,关于心动,早就随一些可怕的日子扔进了回忆的垃圾堆。自从他成为一名间谍后,情感距离他甚为遥远,尤其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后来,他回到莫斯科,卢比扬卡冰冷的走廊里看不到令人心动的笑容,白惨惨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脸都泛着死人一样的苍白。他不喜欢死人,于是他从不心动。

  可他握住那只手腕时,有力的脉搏像锣鼓一样猛烈敲打他的手心,说不准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多么荒唐,他已经三十多岁,竟像个少年人一样在感情中迷茫彷徨,以至于失措,不受控制地为那鲜活的生命力所着迷。他不明白,这让他感到惧怕,因为他始终是要离开的。

  山峦上的皑皑白雪,是经受不住炎炎烈日的灼烤的。

  他真的会融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