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古巴往事>第7章 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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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东尼奥的脑袋仿佛被灌满了浆糊,滞涩到没反应过来。可本能的警觉让他抓住伊森的衣领,要不是他体型稍显瘦弱,他一定会把这个美国仔给提起来。

  “混蛋!你在耍我!”

  他生气时嘴巴变得通红,嗫嚅着像被挤压的樱桃,没有一丝威慑力,反倒莫名其妙的可爱。这挑起了伊森的性欲,让他不自觉地咽口水。老实说,他很久没开荤了。

  不过现在想拿下他估计不容易,伊森也没那个闲心。但他色眯眯的眼神已经被安东尼奥看在了眼里,质朴的古巴小伙儿像见了鬼一样推开他,在长裤上擦着双手,好似伊森身上有什么传染病毒。

  “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说什么不如做什么来得重要。赫伯特·马修斯报道的菲德尔让我看到了什么叫做真正的英雄,怎么?美国人就不能支持菲德尔吗?菲德尔难道反美吗?”

  伊森话里有话,安东尼奥也不傻,他高高昂起头,表现出令人信服的模样:“谁说菲德尔反美?菲德尔只反巴蒂斯塔!”

  “那不就得了。”伊森耸耸肩,“美国政府早就对巴蒂斯塔厌倦了,他是个只会中饱私囊的小独裁者,另外,美国人对黑手党深恶痛绝,这众所周知。”

  伊森语气漫不经心,眼睛却时常瞟向安东尼奥。单纯的学生干部已经在动摇了,紧紧抿住唇看向一边,脸涨得通红,眉头都快要打结。

  伊森连忙趁胜追击:“你刚刚不也看见了,黑手党见我就抓,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东尼奥摇头,老实说:“不知道。”

  “我拿了他们向美国官员行贿的证据,我要将这一丑行昭告天下!”

  安东尼奥吃惊地往后退:“你……你怎么可能有这个能耐?”

  “怎么没有?我可是个人才。”伊森说,“有了我,你们会更快获得胜利!好好想想吧!”

  伊森在惊讶到发愣的安东尼奥身上拍了拍,转头就走。等安东尼奥反应过来时,面前就只有唱着民谣逗趣路边古巴美女的美国海兵们,再也不见伊森身影。在来自美国海军们的口哨声与淫秽不堪的黄色笑话中,他落寞出神地蹲在街角,为自己得到这样一个调查结果而感到惶惑不安,以至于把头发揉到炸毛。

  伊森蹦蹦跳跳地回到大学旁的公寓,心情十分愉快。空气里甜蜜的味道吸引他来到一簇栀子花从前,他捧起花朵狠狠吸了口气,像是给自己肺换气似的。

  他对香味很满意,于是决定扯下几朵栀子花带回公寓去。摘花动作很粗鲁,叶片落了一地,枝桠都断了好几根,但他一点都不在意,哼着小曲儿就上了楼。

  于是第二天清晨,安德烈站在公寓楼下的栀子花从前,心里沉闷得压上了块石头。这树花像是在昨晚遭受了凌虐似的,四仰八叉而又垂头丧气,若它是个人的话。教授无奈叹气,扶起断掉的树枝,观察一番放弃了挽救的可能。

  或许这就是它的命运,安德烈想,它注定要遭受这一劫的。

  他径直来到校园,今天没有课,但他需要和艾利希奥见面。他们的见面通常都在礼堂后的石榴园里。那里很隐蔽,有人替他们望风。

  “今晚就可以拿到新的无线电了。你去通知桑切斯小姐,我在拿到后的第一时间会去找她。”

  “那我到时候和桑切斯小姐一起等您,好吗?”

  “当然,艾利希奥。”

  艾利希奥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此际他正与安德烈相对而坐——他们时常这样,在石榴树下的树荫里,围着一方大理石小圆桌交谈。有时树下飞舞蜜蜂,但更多是黄蝴蝶在头上盘旋。或许是因为树下有玫瑰丛,娇嫩鲜红的花朵映衬年轻领袖绯色的脸颊。他想,要是有天教授问他为什么总是脸红,他可以怪罪于玫瑰。

  “因为我是特别的,对你而言,我是特别的。”他在心里默念,既希望有天可以说出口,又羞赧地害怕那天的到来。

  除了他以外,就只有几名高级学生干部知道安德烈是苏联人,可只有他知道教授是一名高级克格勃,军衔高至少校,也只有他,能和教授一起进行任务的执行。

  说到这里,艾利希奥突然想起昨晚半夜里安东尼奥敲响他公寓的大门向他报告调查结果。

  “那个美国人说想要加入我们!帮助我们!就像兰兹教授一样!”

  出于保护安德烈以及革命的成功,艾利希奥强忍住了想告诉安东尼奥其实他们两人本质上完全不一样的冲动。教授可是带着苏联官方的任务秘密前来,这种使命可以建立起牢固的信任关系,而那个什么伊森,就凭一张嘴和一腔热血?

  安抚情绪明显收到震荡的安东尼奥回去休息,他关上公寓大门。看来自己要亲自对付那个狡猾的伊森了,艾利希奥在暗暗下定决心。

  从思绪里回过神来,他再次看向教授。安德烈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本聂鲁达的诗集,时间还早,他还可以读会儿书。但他见艾利希奥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抬起眼睛看他。

  “您像是一片雪花。”艾利希奥被鲜有的脑子发热所裹挟,陶醉在安德烈落落寡合的沉静气质中,说出了句让自己瞬间羞红脸的话。

  安德烈绽放清朗的微笑,顿时让所有的玫瑰失去了颜色。

  “我会融化在这里的。”他罕见地开了个玩笑,还朝艾利希奥眨了眨眼。

  艾利希奥心里生出难以言状的激动,强压后站起身,抬起右手看表,鼓起勇气说:“我可以邀请您一起用午餐吗?”

  “当然,是我的荣幸。”

  安德烈收起尚未打开的诗集,和这位学生待在一起很舒适,因为艾利希奥很懂得分寸。他们认识两年了,他总是把敬语,还有“请”“可以吗”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换了别人或许觉得生分,可对安德烈来说,他是这个热情过了头的国度里唯一的例外。

  他才是那片雪,古巴的雪。安德烈在心里笑,和艾利希奥走出了石榴园。

  他们在一间露天餐厅里用了午餐,吃了弗吉尼亚火腿和菠萝片,还喝了点朗姆酒。在学校里他们的交往有正当理由,师生情谊是个很好的幌子,可在外他们很少碰面,巴蒂斯塔的警察们也不是吃干饭的。

  下午时分安德烈回到教室办公室里坐了会,安静等待黑夜的到来。他预备径直去莫罗城堡等着,他向来是个准备充分的人。

  海边,莫罗城堡沐浴在金灿灿的夕阳下,海浪被染成紫红色扑腾而起,撞在黑棕色的嶙峋岩石上,散落如漫天晶莹的水红宝石。巨大的米白色灯塔犹如守卫巨人眺望远方,伫立在暮色四合的濛濛光晕中。

  教授开着自己那辆许久未曾上路过的二手林肯老爷车,黑色亮漆和锋锐的车身线条和他的性格不太搭配,但那时他在古巴的联络员对他并不了解,并且给出了个“美国人都爱开这种车”的理由。所以大多数时候这辆车都呆在校园的停车场里默默吃灰,但今晚安德烈可不想靠自己的双脚把无线电搬到大教堂广场上去。

  他将车停在距离城堡还有两公里左右的海滨大道广场上,下车半倚在车身上,忧郁地注视眼前的墨西哥湾,他承认,这是片很美丽的海,玫瑰色的海面就像连绵的梦境,白色海鸥则是现实的点缀。海风吹拂棕榈树发出轻盈的摩挲声,就像在向归来的水手招手,又像是送别。广场上赤脚的孩子踩在留有余温的石砖上,脏兮兮的小脸上却是干净的笑容。甘蔗渣随处可见,来自牵手散步的年轻情侣,也来自百无聊赖抄着警棍巡逻的黑衣警察。

  许多人的目光从安德烈身上扫过,他长着副注定会吸引目光的脸。双手插在裤兜里,慵懒地靠在车身上,优雅而随性,目光悠远而迷离。蓝宝石般的眼睛和高瘦的身材让人联想起欧洲中世纪的吟游诗人,还是会魔法的那种。但并无一人想要靠近他,或许是因为他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感,又或是他的肤色以及身后的林肯老爷车,这些让警察们也会退让三分。

  所以他现在很安静,可以不受打扰地欣赏眼前的海,怀念故乡的海。

  黑海,索契,安德烈的记忆中,那片海滩比起这里并不逊色。他怀念黑海沙滩的触感,是粗糙的,并不细腻,但足够在肌肤上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有生着漫天荒草的海岬,在秋日的阳光下既象征着生,又象征着衰败。

  秋日就如黄昏,冬日便是黑夜,他无端想起尼采所谓的“伟大的正午”。

  “伟大的正午就是:人站在动物到超人之间的道路的中间点,把他走向黄昏的道路当做他自己的最高希望来庆祝:因为这是迈向新的黎明的道路。”

  安德烈突然感到鼻子发酸,他的确已经走向黄昏了,黑夜也快降临,可他人生中的太阳落下后,似乎就再没有升上来。他的希望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磨灭到难以寻其踪迹,大概是因为时候没到,他正在迈向黎明的道路上——他如是安慰自己已经好多年。

  太阳依旧会升起,他一定可以回到苏联。

  天彻底黑了,寥寥几盏路灯亮起,电力由于大多供给酒店赌场等娱乐场所,公共设施只能得到稀少可怜的一丁点儿。昏暗中,他依旧在海风中等待,直到晚上八点左右,有一个穿着背心的小个子男人推着水果摊车朝他走来。

  “诺维科夫少校。”男人朝他点头致意。

  “谢苗,好久不见。”

  谢苗·波波夫,安德烈和克格勃驻拉丁美洲总部之间的联络员,是个战后一直潜伏在迈阿密的瘦小苏联人,皮肤黝黑,穿衣打扮与当地人并无二致。他比安德烈小两岁,军衔是中尉。是安德烈在古巴的重要心腹。

  “无线电已经放在灯塔下,我已经提前调试好了,没有任何问题。”谢苗装作售卖水果的模样与安德烈用英文交流。

  “谢谢你,谢苗。”安德烈和煦地微笑,眼里隐隐流露出期待。谢苗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可他窘迫地移开了目光。

  可安德烈还是问了出来。

  “尼古拉·列昂诺夫中校近来还好吗?”

  “他挺好的。”谢苗低下了头。

  “所以,还是没有我的调令,是吗?”安德烈的心再次沉入谷底,明明是早可以确定的回答,他却偏偏要问。

  “少校,或许......或许再等等,总会有一天的。”

  安德烈依旧保持得体的笑容,他尽量不让谢苗感到难堪,于是又问:“卡捷琳娜的信呢?有吗?”

  谢苗难过地摇头,安德烈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失望快让这个善良的中尉感到呼吸困难。他在内心里已经感慨过很多次人世不公,但每次见到安德烈时,他依旧会替他感到悲伤。

  谢苗深吸了一口气,咧开嘴露出宽慰的笑容,抬头看安德烈,说:“您放心!我会悄悄去打探您妹妹的消息的!一有消息我就通知您!对了!”

  谢苗从水果摊车里摸出一架小型相机,兴致勃勃地说:“我给您拍张照片吧!等下次有机会见到您妹妹,我好告诉她您在这边好得很呢!您看,您多有精神!”

  安德烈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说:“这时天会不会太黑了些?”

  “不会!这样才有感觉!就像在度假,您站好了!”

  教授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衣领,郑重其事地清了清嗓子,绽放出爽朗的笑容,留下了一张他在浓郁夜色中被海风轻抚的照片。谢苗端详照片里的他,镌刻在墨蓝色苍穹下,很美,尽管笑着,但也很忧伤。

  随后谢苗朝安德烈点头致意,推着他的水果摊车离开。安德烈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才朝莫罗城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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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赫伯特·马修斯是《纽约时报》的记者,曾在1957年2月前往采访过菲德尔·卡斯特罗,他的报道让人们对这支英勇的游击队充满了同情,甚至很多人将卡斯特罗“神化”。卡斯特罗等人非常聪明,知道媒体的力量,于是打仗期间还带着无线电经营自己的电台,宣扬革命意志。

  另外,西班牙人名一般有三节,比如塞莉娅的全名是“塞莉娅·桑切斯·曼杜莱”(真实历史人物),为了方便大家记忆,统一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