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败郊>第21章 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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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典结束之后,天色渐黑,喧嚣尽散,月光自别墅前陈设的绿潭席地而升,穿掠过梧桐叶的斑驳,滤下残影,再随风流淌在阁楼中冗长的窄道上。

  餐桌上,细心的宋母考虑到时间太晚,三令五申劝导有诸多要事缠身的宋时珉留下过夜。

  宋时珉面露难色,他并非执意忤逆母亲的安排,而是心系明早九点半的实验室会议,届时对学生有严格时间观念要求的导师,也会亲临现场旁听,他作为主讲人,迟到和缺席是大忌。如今的家距离学校太远,在路程和时间的考量上都不足以宋时珉的需求。

  便是这犹豫不决的片刻功夫,间接惹恼本就不满他在外独居的宋父。

  届时正居于在客厅中央,俊郎的面容虽已苍老,饱经风霜,鹰隼般锐利的双目却仍有余威,把手中的经济晚报往桌上猛然一扣,厉声内茬地责令道:“你妈妈这是为你好,怎么还推诿起来,就这么不喜欢呆在家里,不想和父母在一起,你要是担心时间不够,我明天派给你一个司机就是了。”

  素来宅心仁厚,善于察言观色的宋母旋即抛给宋父一个讨嫌的眼色,暗示他态度委婉些,圈起宋时珉的手腕,好言相劝:“阿珉,你爸爸在公司雷厉风行行事惯了,说话一直不中听,他这么激动也是担心你,你别放在心上,待会我让小许明天喊你起床,顺便送你去学校,不用担心时间来不及。”

  宋时珉闻及这个折中的法子,转过身与宋父愠怒的视线对接,感到分外委屈,腹诽不知情的外人若是见到此景,兴许还会以为是身为儿子的他犯下大逆不道的错误。

  回忆起这么多年来,父亲似乎对自己都存有近乎病态的保护欲,事事不依不饶,甚至想越俎代庖,不肯遗漏毫厘。

  就连外出独居这件事,也是与母亲暗通款曲,依赖她能言善辩的话术促成的,生活在重压之下的他,有时也会压制不住好奇和逆反心理,向母亲询问起前因后果,却也总被搪塞一两个借口推托过去,像在刻意粉饰某种不为人知的内情。

  彼时他顿感无奈,既好气又好笑,认为父亲总是倚老卖老地无理取闹,过于偏激,但又不得不撇下自尊,将心中原本打算解释起因的腹稿尽数摧毁,改口:“好,我听您的,我今晚留下来。”

  晚饭过后,宋时珉心烦意乱地走出庭院,信步至月桂树下的亭台,风声鹤唳中花香四溢,眼前的景致暂且消弭他部分的烦忧,掏出手机,计划给沈云誊发去讯息,想起这几天自己若即若离、避而远之的态度,以及沈云誊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愧疚、自责的情绪便纷至沓来,沈云誊从来对自己见不得光的感情一无所知,是他自己心怀叵测,何必本末倒置,把别扭、逃避的心情一一展露出来,伤及两人好不容易和缓的关系。

  想通后,他直接打通沈云誊的号码。

  电话接通的很快,那头传来沈云誊沙哑的嗓音,宋时珉一语凝噎,脑中如疾风涌现出沈云誊几个星期以前拥住自己,讲述往事时落寞的神色,以及那三声具有浓烈悲情色彩的“时珉”。

  他下意识柔声道:“师兄,我今天回家参加奶奶的祭典,要留在家过夜,明天再回去,你别等我了。”

  说完这句,他隐隐有些后悔,那句“你别等我了”是否过于亲密无间、得意忘形,会让沈云誊答不上来。

  但沈云誊显然并没有在意,只是捉住的重点很突兀,用裹挟点讶异和疑惑的语气问:“奶奶?”

  他可能意识到自己的反问唐突,又转换为平日里那种寡淡中掺杂一丝柔情的口吻:“时珉,我还在想,要是你还没有联系我,我就直接打电话给你,不管你在哪,我都想亲自把你接回来。”

  不成体统的祭典,形形色色的宾客,觥筹交错的商业社交,父亲对合作伙伴所表露出的圆滑事故,在家中对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骂,不仅与祭典的悲怆气氛南辕北辙,更与灵台上摆放的黑白照相中奶奶慈祥的笑颜背道而驰,似乎多出一丝伤怀都是错的。

  他本来就不善于交际,更不屑于虚与委蛇、汲汲营营的做派,以上的境遇都如一片沉重的雾霭,将他压的胸闷如窒,令他愈加怀念从前与奶奶生活的时光。

  往前很多年,父母经年累月的外出经商,因为不便于携带孩子走南闯北,只好将年幼的宋时珉寄养在奶奶家。

  自奶奶去世之后,宋时珉便再也没有体会到那种惬意慵闲、其乐融融的滋味,即便稍大时与回乡的父母相处,他也难以用看亲人的正常眼光看待他们,只能将心中的隔阂、别扭隐藏在某个角落。

  时间久了,父母对自己的要求也越来越严格,令他总觉得自己是父母竖立给外人观赏的一块精美绝伦的牌匾,内心则是贫瘠之地,空无一物,匮乏切身的感悟和活着的痕迹。

  直至沈云誊的到来,他才再度找回自己仅仅因为听见某个人的声音、看见某个人的样子、与某个人朝夕相处就喜不自胜的状态。

  沈云誊对他来说,是惊喜,是珍宝,是时间。

  听见沈云誊的声音,终于让时刻紧绷的宋时珉暂时松一口气,卸下虚伪的面具,从阴暗逼仄的牢笼中勉强寻得一点真实的自我。

  他随便找一丛圈养紫花地丁的栅栏坐下,脚尖踩踏着地上圆滚滚的鹅卵石,心情舒怡地解释:“其实我原打算等祭典一结束,就直接打道回府,但是我妈觉得时间太晚,就想让我留下来过夜。师兄,下次我一定提前通知你,今天太忙,我都给忙忘了。”

  随后还自嘲式地嗤笑两声,想把今天的不愉快都一扫而光。

  沈云誊听出他言语中的郁闷,放缓声线:“时珉,你还好吗?”

  “倒也没有不好。”宋时珉像个犯错的孩子般,笨拙地检讨起自己不是错的错:“我只是觉得我很笨,做很多事都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做,遇到不想面对的事有时会习惯性地逃避和从众,即使做了,也只是听从我父母的安排,我好像总是这样没有主见。今天是奶奶的祭日,我小时候最喜欢和奶奶相处,可是父亲母亲好像不会难过,操办的祭典名存实亡,他们把这当成一场商业晚会,告诉我也应该和他们一样,而我也照做了。”

  宋时珉把那枚鹅卵石踢出去,觉得有些冷了,站起身打算回家,心情低落地问:“师兄,我是不是总是令人失望啊?”

  “奶奶是很重要的亲人,父母不能成为我们一辈子的拐杖,你只是形势所驱,你不会一辈子都依附他们。”沈云誊的声音变得更为温柔:“还有,时珉,你从来没有令我失望过,我一直觉得你是最好的。”

  宋时珉心如擂鼓,像是感受不到迎面吹拂的寒风,沈云誊的话字字戳进心窝,温暖他的肺腑,忍住笑,用一种丝毫不谦虚、有点窃喜的语气,囫囵吞枣地确认:“哦,我很好吗?师兄,我不是孩子了,没那么容易被骗。”

  “我没骗你。”沈云誊则信誓旦旦、好像真的是那样地说:“至少你在我这里,是最好的。”

  其实不管沈云誊的话是真是假,宋时珉都会相信,这通电话挂断之后,他行走在树林中的深巷,遥望无边无际的星空,萦荡在心中的雾霾云翳陡然消散了,五感仿佛漂浮在半空,一切都无比畅快。

  宋时珉的家是一户中式阁楼,栩栩如生的浮雕错落有致,古朴典雅,上至二楼的途中,瞥见书房的门未合紧,泄出一点点昏黄的灯光,正渗入棕黄色的陈旧门板,四处静谧无声,宋时珉看了眼手机,纳闷这个点宋父宋母都已睡下,又有谁会在书房,走过去把门推开了。

  “是时珉啊。”一个披着浴袍的女人正伫立在书柜前,转过身,胸前抱着一本封面蜡黄的绘本,和蔼地说:“祭典结束之后,我又出去见了朋友,两个小时前才回来。”

  眼前的女人是宋时珉的姑姑,名叫宋沛茵,现任澳洲某家知名野生动植物保护区担任摄影师,前几年还在意大利杂志社和传媒界担任时尚编辑,后来辞职,前往多国寻访珍稀物种并拍摄纪录片源,在坦桑尼亚西北部与肯尼亚西南部的地区接壤处的塞伦蒂盖大草原追踪汤姆森瞪羚险些丧命。

  那一年她独树一帜,一举夺得全澳洲国家野生动物拍摄大奖,消息传到国内,引起业界一片哗然,宋时珉读大学时曾在纪录片频道看过她的专访。

  但除此之外,宋时珉对这名突然出现的姑姑印象并不多,只记得她在自己儿时就与父亲闹翻,随后离家闯荡,多年未归。

  稍稍犹豫片刻,宋时珉才迟钝地喊出这个陌生的称谓:“姑姑。”

  又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他好像也在年幼时有过同样的经历,走进一步,心悦诚服地说:“您还不休息吗?我只是好奇这么晚还有谁在书房,才没打声招呼进来的,如果打扰到您的兴致,我感到很抱歉。”

  “不用客气,要不要进来和我聊聊,时珉,很久没见你了。”宋沛茵走到房内的书桌前坐下,示意让他不要拘谨,单薄的身影坐在硕大的书架前,又说:“我太久不回国,很想念家里人。”

  宋时珉忽然生出恻隐之心,不忍她孤单,径直落座,目光掉在那本陌生的绘本上,两个人四目相对,宋沛茵笑得爽朗,说:“我记得你以前也很喜欢摄影,还以为你长大会走我的老路。”

  “人都是会变的,而且我也知道我自己不适合。”宋时珉儿时确实很喜欢摆弄摄影机,热衷到处照相,但随着阅历的增长,性格逐渐变得沉稳内向,又迫于学业的压力,就鲜少接触了。

  宋沛茵倾听时,弯弯的眼睛上扬,宛如明珠,看起来很真诚,语重心长地说:“确实,你变得比以前乖巧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路,你不要着急,失败还有重来的机会,很多事,看重过程,而非结果。”

  “奶奶也是这么对我说的。”宋时珉睨见宋沛茵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急忙转移话题:“我小时候和您关系很好吗?”

  提起往事,宋沛茵感怀地说:“那个时候我在念大学,每回一放假,我在书房看书学习,你就会缠着我教习你画画,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你和我很亲近。我还记得大四毕业那年,你奶奶刚查出胰腺癌,你很难过,每天都在医院陪她。

  “当时你爸妈也刚从国外回来,不愿意让你一个孩子呆在医院太久,就想把你带走,可你不知道因为什么闹了情绪,回到家里闷闷不乐,趁着大家都没注意,把我的绘本和彩笔都偷走,还跑去了外地,当我们找到你,要把你带走时,你却抱着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哭得很惨烈,你看上去很舍不得他,还当着我们大人的面,做了一个幼稚的约定,说什么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在一起。”

  “可惜我后来出国了,没能看见你长大,时珉,你有再遇见他吗?”

  宋时珉蹙眉,努力搜寻脑中的记忆,却找不出相似的片段,一头雾水地问:“抱歉,我不知道,我也不记得这个约定,姑姑,这些是我几岁时发生的事?”

  宋沛茵露出惋惜的神色:“九岁,你真的不记得吗?”

  宋时珉茫然地摇头,九岁那年的记忆对于自己来说几乎是模糊的,残缺不全的,即使参照宋沛茵的说法,也没有一点眉目。

  “那真是太可惜了。”宋沛茵翻开绘本,翻出最后一页,可以看出原来画的是芒果树,有半页已经不知所踪,绿叶拖着青色的芒果,挂满了整株,画风很不和谐,像有两种笔迹,由长直的线条和缭乱的圆圈构成。“那这幅画你后来也没有再见过吗?我一直都放在家里,没有带走。”

  宋时珉还是摇头,感到尤为困惑,笃定地说:“对,我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