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落,落落!”
许落猛得从睡梦中醒过来,他喘着粗气,背部有些生疼。
——拘留室的椅子实在是太硬了,他睡得很不舒服,大概是太累了,刚才感觉像是晕过去的。
许落后怕地抚摸着自己的后脖颈,刚才那个梦实在是太真实了,真实得他都要觉得段之恒就在他身——
他愣住了。
“嗨,落落,你醒啦。”
段之恒朝他露出一个傻逼的笑容,连带着一片大白牙。
男人身着警服,身材板正,许落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会有“制服诱惑”的说法。
他狠狠掐了下自己。
如果是梦,请赶快醒来。
但手臂上传来钻心的疼,段之恒捏住了他的手腕:“又开始了?”
许落没理他:“你怎么进来了?”
“首先,那个门被你搞坏了,里面还没有窗户,我们最后不得不把锁给取下来,才把我放出来。”段之恒和他说话的语气里,还带了点责怪的意思,“再晚一点,我可能就要爬通风口了。”
许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的确有一点“不小心”地把让钥匙断在锁眼里了。
但能关一会是一会。
在拘留室里晕过去,醒来就看见乔装打扮的段之恒这种事情,如果他把那扇门焊死,就不会遇到了。
“接着我找人问了你的事情,一直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就一直敷衍我,说是和命案有关系,但那命案又和你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总之走程序的话,我这一周都没法见到你。”段之恒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腮帮子都鼓了鼓,“所以我没办法,只能来劫狱了。”
他一脸骄傲地看着许落,似乎在等对方夸奖自己。
结果只等来一个大逼兜子。
“劫劫劫,劫你妈的狱,小说看多了你。”
段之恒一脸惊恐地看向发怒的许落。
长这么大,只有许落没冲他发过脾气。
就连他爹都有嫌他烦的时候,尤其是在公司里,一言不合就拿文件夹扇他后脑勺,恐吓他以后赚不了钱,养不起老婆。
只有许落。
他连和别人介绍的时候,都要强调一句,他这辈子没见过许落生气,他是他一生中遇见过的脾气最好,对他最耐心的人。
他的落落,居然对他发火了。
“可是,我担心……”
“我这么大个人了,在里面他们又不能把我怎样,我他妈现在是缺胳膊还是断腿啊,要你跑进来折腾?”
“可是,我害怕……”
“你这么大个人了,晚上不能一个人睡啊,成天要抱着要看着要哄着,段之恒,我告诉你,你的世界没了我照样会转!”
“你,你知道我是段之恒啊……”
许落愣了一下。
好像起床气发得有点过了。
看来刚才睡得是真不舒服。
扭头立马小狗眼:“什,你说什么?”
如果他把穿警服的段之恒打晕,那算袭警么?
“你刚才都叫我名字了。”
许落扭过头去。
那种异样的感觉,如同藤蔓一样,从胸口开始长起,然后缠绕他满身,接着越勒越紧,随即长出尖利的毒刺来,渗透到他的全身。
他想起他的十五岁,每天只有那么一两秒,就是在刚醒来的时候,是快乐的,因为那时候脑袋瓜里空空如也,什么都不用去想。
那是种很可怕的感觉,他都不愿意去回忆起细节。
——许落不得不承认,他不敢在段之恒面前表现出真实的自己。
哪怕是在金曜曜面前也好,在普通的同学朋友面前也好,甚至是在Karry面前都好。
唯独在段之恒面前,他一定要做那个积极阳光的,举止得体的,聪明伶俐的,完美的自己。
因为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
他还记得母亲躺在病床上,指着段之恒的照片,和他说:“落落,这个是妈妈最好的朋友的小孩,是不是很可爱?”
那时候的他没觉得可爱,也没觉得不可爱,不过是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
就是穿着有些奇怪,他肯定不会被允许穿一身纯白的衣服,因为容易脏。
但他还是想让妈妈开心,于是点了点头,还扭过脸去,朝妈妈笑了笑。
“你看哦,因为妈妈的朋友和妈妈一样,生病都很严重,可能不会保护你们俩长大,所以,妈妈希望你们从小就互相帮助着长大,彼此有个照应,好吗?”
六七岁的小孩还不太明白“死亡”的概念,就觉得遥远,他压根就不懂妈妈那种绝望的口气,只是很单纯地想,妈妈希望什么,自己最好就要做到什么。
而且他才是小男子汉,他不需要妈妈保护,只要他保护妈妈就好了。
“将来呢,落落会成为顶天立的Alpha,小段可能会分化成Omega,也可能会分化成Beta,但无论如何,我们落落都能够有一个美好的家庭,未来能拥有更幸福的生活。”
一直到很后来他才想明白,原来那场婚约,实际上是两位母亲绝望的自救,一个意识到家族的企业没法长久,担心儿子长大以后的生活,于是为孩子找到了更好的靠山;另一个则是想给被自己圈禁在一隅小天地中的儿子寻找更好的伴侣,确保他能顺顺当当地长大,不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伤害。
于是这场婚约中的全部期待,全押在了他身上。
“落落,你就是大家的救世主。”
但他做不到。
他不是那种绝顶聪明的类型,学校里的课业需要他花十二分精力才能达到父亲所谓的优秀,每天光是学习都让他精力耗尽,更妄论处理好其他人际关系;他也不是那种很能控制住情绪的类型,会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大哭,会在上学的路上忽然停下来大口呼吸,比任何人都期待着地球在第二天就爆炸。
他只会装乖,装乖给所有人看,给妈妈看,给爸爸看,给哥哥看,给所有人看。
他演得很完美,完美到段之恒还以为,自己拥有一个无与伦比的情人。
实际上他连让自己的生活变得稍微好一点都很困难。
所以他抗拒着,哪怕明知道眼前人是段之恒,也要不断地洗脑自己。
不是,不是,不是。
你不是段之恒,你只是我人生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而已,我只是想要和你有一段露水情缘,在需要的时候,我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
“段之恒,解除婚约是我提的。”
许落的声线在抖,在冷清的拘留室当中,显得格外突兀。
“什么?”
段之恒还没从许落知道他是谁这件事当中缓过来。
他还在想,落落是不是生他的气了。
“婚约,不是大家误会你,才被解除的,是我提的,是我告诉爷爷,让Karry顶替我,成为你的未婚夫的,因为他是Omega,于情于理都更适合和Alpha联姻。”
段之恒没说话。
许落用余光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搞不太清楚,对方在想什么,脑袋瓜里像是一锅煮糊的粥。
“我很早就认出你了,不说只是为了戏弄你。”许落讲到这里,忍不住停顿了一下,脱口而出的字眼还是让他下意识地考虑到,自己有没有伤害到段之恒。
就是这样。
他从小到大,和段之恒在一块的时候,就想一件事。
段之恒什么感觉?
“我本来就已经想好了,等毕业了,我就和你分手,去别的城市过自己的生活了。”
“那你在新的城市还会遇到我的。”
对方没头没尾地接了这么一句。
“那我就再去别的。”
“那我就跟着你去。”
许落本来想要发飙,他真的快被段之恒烦死了,为什么连他莫名其妙被冤枉入狱,段之恒都要进来。
他知不知道,自己只想他好,只有他好好的,他才会开心。
但他一开口就变音了。
“你别再缠着我了,好不好?”
“落落,你别哭,你别哭……”
段之恒一下子就手足无措了起来。
他笨拙地擦着许落的眼泪,结结巴巴地开口:“我不是来劫狱的,我穿这身衣服就是想哄你开心。Karry威胁我,他手上真的有让你入狱的证据,想见你没有别的办法,让我签了股权转让书——我不信他,但我不敢赌,直接签嘞,他才让我进来。我怕你嫌我蠢,才换了套衣服,想诱惑你。”
所以说,他和段之恒在这一点上就很搭,对方做什么,他自然而然就会想到什么。
他妈的这破制服还真的是用来诱惑他的。
“你傻逼啊,公司没了,谁养你啊?”
“公司没了就再开呗,落落,”段之恒捏捏他的手,“刚才你有句话说得不对,我的世界没了你,就不会转了。”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啊,你这辈子没遇见过别的人么?”
“遇见过啊,遇见过老多了,都没你这么好的,”段之恒十分真诚地看着他,“你要不想搭理我,你就不要搭理,你可以搭理别的人,我可以假装成任何人陪在你身边,你要不喜欢段之恒,那我就不做段之恒就好了。”
段之恒替许落解开手铐:“落落,你想我变成什么样,我就会变成什么样的,你别嫌弃我就好了,你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我哪里做得不好,我都改,你别生我气了,之前关你我也反省过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段之恒拢着他的手,亲吻着他的手腕:“我就一点改不掉,我就得缠着你,就这一点。”
许落被段之恒说得没脾气,原本想软下性子来,却看见走过来的Karry,皱起了眉头。
Karry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合同:“哥,你看,我说过了,你真的很好用。”
“别听他的话,落落,别理变态。”
段之恒捂住许落的耳朵,许落甩开他的手,冲过去,给Karry面门上就是一拳。
他跪在Karry身上,拎着他的衣领子,手摁在他腰间的伤口上。
“你等着,总有一天我搞死你。”
“我很期待的,哥哥。”
Karry朝他笑得很开心,段之恒走过来,一把把他捞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两个人走出了警局,这里地方很偏僻,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感觉,旁边就是监狱,连着的是大片大片的农田。
段之恒陪着许落往外走,因为车不能停这边,所以要走一段路。
正值黎明,天将亮未亮,天边挂着一轮朦胧的月牙,两个人肩并肩走在路上。
前面是条人工河,传来潺潺的水声。
“落落,你还在生我的气么?”
许落没回答,只是朝前走着。
他有些不太舒服,大概是刚才起猛了,总之走出来这段路上,他没有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反而觉得每一步都走得极其沉重。
“我就是太着急了,怕你在里面受欺负,连着两天一点音讯都没有,我第一次尝试这种感觉。”
段之恒不太喜欢警局,他上一次去警局,还是处理他母亲自杀的事情,父亲不愿意相信母亲自杀的事实,大闹了警局,差点因为袭警,也要蹲局子。
警局在他心里,就是个不详的象征,于是许落被带走之后,他心里就格外地不安。
他试图去牵许落的手,却被人挣脱开了。
落落还是在生他气吧。
还是他不应该这样贸然行动的。
不过他可是给Karry可是留了一份大礼。
他想着,还是要等个好一点的时机再告诉许落,让他开心一下。
许落咬着牙,他想要快点回到车上。
那种眩晕的感觉让人觉得格外熟悉,他用力眨着眼,试图让眼前的景象清晰起来。
可他再睁眼,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看见了段之恒的母亲,坐在那桥上,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裙子,双腿一晃一晃的。
“为什么没有照顾好宝宝?”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唱歌一样,小时候他很喜欢和对方说话,因为听着感觉轻飘飘的,很悦耳。
“为什么让他又一次陷入困境?”
她站起身来,朝他走过来,许落这才看清楚她的脸。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血从她的眼球中溢出来,滴在衣领上,绽放出一朵朵梅花来。
“为什么,这么差劲,为什么,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为什么?”
“只是个缺陷Beta而已,我的宝宝可是优秀的Alpha。”
“你呆在他身边,只会拖累他。”
许落揉了揉眼睛。
有个声音在他脑海当中说道:“去死吧,跳下去,没有你,他会过得更好。”
许落攥紧了手。
他知道这是致幻剂的效果,刚才他揍Karry的时候,针打在了他小腿上,他感受到疼了,却没当回事。
大概是因为没打在胳膊上,所以起效的时间有些慢。
但他没办法阻止脑海当中的声音,一遍遍响起来。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段之恒还在手机上和林风遥敲定今天的心理咨询事宜,这两天在这对狗男男的轮番轰炸下,他勉强接受了许落需要专业人士治疗疏导的建议。
他不是也考了证嘛,凭啥不让他上。
等他再次抬头,却看见许落站在了桥的栏杆上。
理智像风筝线一样,扯断的时候,会重重弹在手上,打出一道血痕来。
妈妈自杀的时候,他没看见过,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就和现在的场景,是一模一样的。
他看见许落大张开手臂,如同鸟儿一般,落到了水里。
“咚。”
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