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落很久没有做很长的梦了。
他梦到了第一次和段之恒相遇的场景。
那年他五岁,刚做了第二性别预测定,是Alpha的可能性极高,医生说只有极小概率会分化成Beta。他很少见到父亲如此高兴的时候,在医院里,当着众人的面把他举得很高,还带他去了那家他一直很想去的亲子餐厅。
也就是在餐厅里,许落第一次见到了段之恒。
彼时的小段之恒明显有些发育不良,比他大四岁,但是没比他高很多,很瘦,皮肤苍白不带血色,穿着一套标致的小西装,一直伏在他父亲怀里哭。
那个高大的男人一直在安慰自己幼小的独子,小许落几乎是痴迷般盯着对方看。
——他不知道,原来父亲可以这样温柔地对待儿子,如果是他在公众场合这样哭泣,父亲一定会觉得他丢人,把他关在门外了。
“宝宝,稍微喝点水,不哭了好不好?眼睛都哭肿了。”
“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来,我要妈妈……”
“回去就见到妈妈了,妈妈和你解释过的,她为什么不来,宝宝记不记得妈妈的话?”
小段之恒依旧拼命地摇头,父子俩旁若无人地与他人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外界全都隔离起来。
许落记得,那时候段之恒的父亲似乎想带他走,但他不想他们走,一方面因为他很喜欢这对父子。
另一方面,他知道,如果这两人走了,父亲一定会很不开心。
于是他走上前去,朝那个男孩打招呼:“你好,我叫许落,你叫什么名字?”
小段之恒这才转过脸来,他怔怔地盯着他,哭泣开始变成了有一搭没一搭的抽噎,他伸出手来,朝小许落脸上点了一下:“洋娃娃会说话。”
他的父亲被他逗笑了,推着他让他和小许落打招呼:“宝宝,第一次见面要做什么?”
小段之恒皱着脸,很努力地在想,讲话像在背书:“……嗯,你好,我叫,段之恒,如月之恒的之恒。”
“哦,”小许落当然听不懂那个四字成语,只是翘着舌头回应着,“你好呀,之恒。”
小段之恒脸上还挂着眼泪,就笑了:“好听。”
“还是小孩子玩得起来,”许父走过来,指引着两个小孩去包厢里的小型游乐园,“落落,带小段玩一会,照顾好他。”
“好的,爸爸。”
小许落牵起小段之恒的手,丝毫没有觉得,他一个五岁的小屁孩要照顾九岁的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那时候的他就十分坚定地想,段之恒将来会是个Omega,Omega本来就爱哭,脆弱,需要他的保护,这是他作为Alpha的职责。
但他很快就发现小段之恒的不对劲了。
对方很少讲话,对滑梯和秋千这些他十分习以为常的玩具显示出不熟悉和恐惧,他也不喜欢小许落在幼儿园经常玩的跷跷板和小车。
他喜欢和自己粘在一起,然后一遍遍叫他,落落。
牵他手的时候,要叫落落;捏他脸的时候,要叫落落;抱着他的时候,要叫落落……
甚至在小屋子里面,小段之恒还亲了亲他的脸,叫他落落。
只不过,他喜欢这样的亲昵。
在家里,妈妈常年卧病在床,虚弱得很少能抱他,只有稍微好点起来的时候,才能亲吻他的额头;哥哥常年不在家里,也不经常和他说话;爷爷和爸爸关系不好,只有过年才来;爸爸就更加疏离了,他很忙,有很多工作上的事情要做。
没人会这么亲近他。
所以当分开时,小段之恒尖叫着拉着他的袖子,要带走他,带他回庄园去。当小段之恒要求他的父亲买下他时,他甚至有些希望自己能被带走。
做个娃娃也好,至少有人会宠爱他。
“真棒,落落。”父亲夸奖他的时候,目光都没有落在他身上,而是看着远去的父子二人,“你以后要对那个小孩很好,就像今天这样,听见了么?”
“好的,爸爸。”
“走了。”
小许落没有马上跟上,他想把餐厅最后送的那袋糖果拿上,回去送给妈妈。
“磨蹭什么!”
父亲严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他浑身一抖,立马转身跟了上去。
晚上的时候,他躺在妈妈身边,听着昏睡不醒的妈妈的呼吸声,想,反正妈妈也不能吃。
他仰面躺着,想到白天那对父子的样子,和那个男孩喊妈妈时的神情。
他努力让眼泪流回到眼睛里去。
-
“许落,许落!”
许落被唤醒过来,外面天还蒙蒙亮。
“你怎么在哭,做噩梦了吗?”
邓老师站在他床边,皱眉看着他。
“没,没有,没有。”
这不算是噩梦。
只是往事罢了。
“第一场电影放映快开始了,快起床吧。”
“哦,对不起,对不起。”
许落飞快地起身下床,迅速环视了下整个房间,是个标间,他睡在里侧的床上,邓中华的行李放在书桌一侧,他的放在自己床边。
刷牙的时候他还在想,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么,好像他记得,房间一开始不长这样,可邓中华和他出门,也不应该住大床房。
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就睡着了。
段之恒看着许落枕头上的泪痕,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昨晚Lucy打电话过来,问他为什么出门只开了间大床房,并问他下单的那盒软胶囊是干什么用。
他这才想到,这次出行的钱走得还是公司的账,买药的时候地址也填了公司。
忘记改了。
“再让我发现一次,您就等着蹲大牢吧。”
“可我蹲大牢,段氏股价会跌的。”
“哦,那您大可以试试。”Lucy在那头说得云淡风轻,“您看看您是个穷光蛋,还养不养得起夫人,夫人还会不会看上您。”
段之恒立马怂了。
“还有,我给您准备的大学老师身份,您最好好好珍惜,这花了整整六个多月时间准备,我不会再去折腾第二次了。”Lucy怕自己话没说清楚,段之恒听不懂,“您最好现在去开个标间,端正好您的师德作风,规规矩矩地做您的大学老师。”
“……我知道了。”
于是,在凌晨两点多,段之恒抱着许落,从消防通道来到了Lucy新给他办理入住的基础标间,含泪告别了带着小温泉的总统套房,并花了半个多小时把所有东西回归正常,保证在早上七点整许落醒来时,不会察觉到任何异样。
“邓老师,我洗漱好了。”
许落还有点迷糊,他小声和自己打着招呼,段之恒刻意冷着张脸,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
许落有些奇怪。
总觉得邓老师忽然变得有些冷漠。
是他昨晚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冒犯到邓老师了吗?
今天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半点差错不能有。
-
他们去看的第一场电影是老电影的重制版,新增了十五分钟的镜头。如果放映厅里的人朝后看的话,会看见最后排中间连座上的两位观众,笔直得像两具雕塑一般。
许落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是照相机,能把这些片段都一一拍下来,在放片尾曲的时候,他就不停在手机上打字,并把几个重要的分镜构图全花在了笔记本上。
电影结束后,主办方更是将当年的主演和副导演请到了现场,和大家进行问答环节,许落自然是没举手,但他也享受着这样的时刻,听得很认真。
段之恒没怎么关注电影,来之前他已经把电影都看过研究过了,保证许落有什么想和他讨论的,他都说得上来。
他一直在观察着许落,对方认真的时候反而会放松下来,不像平日里那样紧绷。
就好像小时候的许落一样,自信大方,像发光的太阳。
段之恒并不知道,自己现在看着许落的样子,在一群热烈的观众中显得十分显眼,也不知道,有人在一侧观察着他。
“您好,我想问一下,现场观众都是实名认证过的吗?我想让您帮我查一个座位号……好的,谢谢。”
“邓中华,35岁,讲师吗……啧,看着也不像35岁啊。”男人在黑暗中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学院官网上的教职工介绍,“35岁还是普通讲师,工资付得起他这身衣服么?”
段之恒总觉得后背发凉,他警觉地朝后看去,却意外和一个熟人撞了个对脸。
“他妈的,段之恒,你给老子玩失踪?”
段之恒瞬间瞪大了眼,好在林风遥喊他的声音够轻,许落并没有注意到。
他迅速起身,和许落匆匆留了句“等我”,便大跨步走出去,拎着林风遥的领子把他拖了出去,摁在了墙上。
“你想破坏Lucy给我策划了六个月的假身份?”
“Lucy告诉我你在这里!”林风遥一点不虚段之恒,他知道只要不触碰底线,对方不会真的对自己怎样,“你别告诉我,你是来看那个白和安的。”
“我避开他还来不及!”
段之恒翻了个白眼,只恨电影节是公众场合,他不能当众暴揍自己这坑爹发小。
林风遥这才看起来松了口气:“那就好,我还以为你知道了什么。”
“怎么,我就是要看白和安又怎么了?”
“没事,没什么,”林风遥耸耸肩,“他脸上的伤是你……你爸搞的,我怕你被他抓着烧。”
“我爸?”段之恒皱着眉,看向林风遥,“怎么我爸的事,你比我还清楚?而且我爸怎么就和什么导演扯上关系了?”
林风遥显然不太想搭他的话,拍拍他的肩膀:“你别去惹麻烦上身就行,散场了,快去找你的落落去吧。”
言罢,对方就一溜烟似的跑离了会场。
段之恒虽然心里疑惑,却没追究,之后有的是时间,现在他只想着快点回到许落身边。
结果等他回到影厅时,他俩的座位上空荡荡的,就剩了一份电影节的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