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恒坐在办公室里,手掌还在感受许落刚才屁股坐热的温度,手机就震了起来。
看着来电人,他皱着眉接了起来:“不是说没重要的事不要打我电话吗,万一让落落看见了怀疑怎么……”
Lucy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段总,段先生找您,请您回一趟老宅。”
段之恒搓了搓鼻子,最后极不情愿地回答了一句:“好吧。”
“车已经在校外等您了,和金曜曜先生已经确认过,夫人已经回到家了,不会看到您。”Lucy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恭喜您和夫人获得重要进展。”
段之恒的心情一下子晴朗了起来,好像大晚上被父亲召见的事情也没那么讨人厌了。
车就停在校门口,来接他的是段宜年的司机,对方和他打了个招呼,便不说话了。
去老宅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段之恒歪在后座上打了个盹。
林风遥以前说过,他没什么心思,所以入睡都特别快,脑袋一歪就能睡,换句话说就是缺心眼。
——他不相信对方说的话,哪怕林风遥是心理学博士,因为缺心眼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总是做梦。
大概是要去见父亲的缘故,他又梦见了小时候,母亲和他一同坐在雪白的大床上,给他讲着绘本里的童话故事。
他没有在听,母亲总是忘记,这些故事她早就用她轻飘飘的嗓音讲过无数次,甚至书页都翻得起边了,他都能在脑子里说出下一句台词。
但她总是这样,会忘记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会忘记刚和他做过的事情,会忘记吃饭,会忘记吃药。
他看向虚掩着的门。
他知道门后有一双眼睛。
他也知道,无论母亲有多混乱,只要那双眼睛不在的日子里,她就不会歇斯底里,她会陪他种花,陪他上课,陪他听音乐,陪他画画,陪他拍一些毫无意义的影片。
但今晚,那双眼睛在。
原本放在他腿上的书忽然被胡乱抓了起来,随即砸向了房门,女人开始放声尖叫,她歇斯底里地朝门口吼叫,接着门后的男人会冲进来抱住他,家里的佣人这时候不会过来,母亲手脚胡乱地挥舞着,在男人脸上留下一道道伤痕。
这时候的他,会抱着双腿,躲在床的角落里看,往往他看不清母亲的表情。
但他可以看见男人脸上,那种又悲伤,又爱恋的沉迷。
“Lily,Lily……”男人吻着母亲的额头,不停地重复着,“我爱你,我是最爱你的。”
“少爷,少爷!”
段之恒从睡梦中被拉回现实,司机放大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他这才看出来,司机的脸上,多了好几道皱纹,额前的发也白了。
“少爷,如果您不想来的话,可以和老爷说的。”
段之恒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便起身整理着衣服。
如果有什么事情,是他从小到大最能够理解到的,那就是大部分时候,说话是没用的。
没人听,没人在意,没人理解。
其实所有人都是像他母亲一般的疯子,只不过疯子大胆地自言自语,正常人装模作样地把话说给自己听。
他的父亲更是听不进话的典型,否则他的母亲就不会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偌大的庄园里。
“您先去休息吧。”
段之恒朝司机点了点头,便走进了老宅里。
母亲死后,他就被父亲接到了这里来,在这里度过了他后面的少年时光,只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装作是一个哑巴,旁人都说,是他母亲把他教坏了。
他无所谓这些流言,他在乎的人和事都很少。
比如和他约定婚约的许落,比如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好友林风遥,除此之外,没什么人值得他开口多说话。
段之恒轻车熟路地来到二楼的书房,段宜年正坐在床边,他穿着一身灰色的睡衣,和这栋别墅的氛围一样,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
他在看一幅画,段之恒认得出来,那是莫奈的睡莲其中一幅。
“父亲,你找我。”
段宜年没有马上搭腔,他叹了口长长的气:“你还是不愿意叫我爸爸。”
段之恒耸耸肩。
说实话,他感受不出这两个称呼有什么区别。
“爸爸,有什么事么?”
段宜年这才转过身来:“许氏的人来找我,说你定下了婚约,又马上人间发了。”
“哦,我搞错了。”
“搞错了?”
“就是没谈拢,我想和许落结婚,不想和什么Omega结婚。”
“许落?”段宜年搓着眉心,在记忆里寻找着这个名字,“是——是那个,你母亲闺蜜的孩子,那个Alpha。”
“他不是Alpha,”段之恒纠正道,“他是Beta。”
段宜年有些惊讶:“当时他父亲信誓旦旦说他会分化成Alpha,不过这也不重要,我们两家的联姻实质上对段氏没有很大的作用。”
段之恒也知道这件事情,据说当时两家急着要联姻,是段之恒母亲的意思,为此段宜年下了不少功夫,也给了许氏不少好处,因为许氏虽然是老牌企业,但实际上已经逐渐被科技代替了,他们又没有很好的迭代产品推出来,他们的联姻不过是给许氏续了口命。
但就像他父亲所说的,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对许落的心意。
“不过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插手这件事了,本来以为和你有关。”
段之恒点点头。
段宜年走过来,年纪上来了,男人不再像以前那样挺拔了,现在比段之恒矮了半个头,他拍了拍段之恒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眉眼。
“你长得,真的很像你母亲。”
“嗯。”
从小到大,段之恒不知道听自家父亲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话,他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好像被读过很多遍的童话故事一样,后面的台词他都能背得出来了。
“不过男孩子,总是会像母亲一点,还好,你长得不像我。”
但实际上,外人也总是说他们父子俩长得相像,甚至比说他和母亲像的人更多。
“我这次回来,只是想和你说一声,下周二,是你母亲的忌日。”
段之恒实际上记着这个日子,但这个日子在他心中的份量,显然比不过父亲。
“当时调查这件案子的警长已经退休了,我拜托他把当时的档案调了出来,留了一份给我。”
段宜年抚摸着桌上的文件夹,喃喃低语的声音,他都快要听不清楚:“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新的线索,警察那边也没有新的进展。”
当然不会有新的进展。
段之恒默默地想着。
因为母亲是自杀的,根本没有凶手可言,如果真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她自己。
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模仿着父亲的脸,做出悲伤的神色来,但他自己知道,自己胸口有一个大洞。
没有什么能填满这里。
“能在帮我回忆一遍当天的场景吗?”
“好。”
段之恒接过父亲手中的茶杯,刹那便沉浸在了回忆里。
那天的庄园很热闹,往常庄园都是冷清的,只有佣人和做事的人进进出出,大家都保持着令人难以忍受的缄默。
但那天是个例外,那天是许落母亲带着许落来的日子,一方面是因为两家的婚约,另一方面,是他母亲长时间来苦苦哀求的,想见自己的好朋友一面。
那天母亲没有吃药——这个细节被他略过了,因为他想那大概就是母亲自杀的触发点,父亲没必要知道这件事情——她说,她想以清醒的姿态面对她曾经的朋友,和儿子未来的爱人。
实际上,那天上午,一切事情都像梦幻中一样。
讲到这里,段之恒低下了头,掩盖自己脸上飘起的红晕。
他至今清晰地记得,他和许落躲在花园的温室里,温室关着门,因为他们怕被人发现,地面又潮湿又温暖,他和许落偷偷接吻,把几棵珍贵的兰花给压坏了。
那时候他已经分化了,已经知道自己成为了Alpha,信息素在封闭的温室里乱窜,他看见许落涨红的小脸,和他瘫软的腰肢。
但他骗他,说自己是Omega,毕竟那时候的许落还没分化,只是本能地对他的信息素有反应。
许落太迷糊了,都没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奇怪反应,他有些肆无忌惮地贴着他的身体,哄骗着他把衣服褪下去一些。他从没有过如此美妙的感觉,像是躺在云里,许落鼻尖上都是汗,他低头去舔,不是咸的,反而带了点甜味。
直到许落母亲在温室外叫唤他们,同时询问着他们,他的母亲去哪里了,她本该下来找他们。
一直到那时候许落母亲脸上才露出一种古怪的,掺杂着诧异的悲伤感,母亲的尸体在一小时后于庄园后的小溪中被发现。
他站在高高的桥上,许落走过来时,他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不想让他的爱人看到眼前这一幕。
他的母亲漂浮在水中,身上还穿着她最喜欢的白色裙子。
WaterLily。
两个词在他脑海中蹦出来。
他的母亲,连死亡都如此美丽。
如同莫奈的睡莲一样,安静祥和地,死在一个秋天的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