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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年,两家确实都没过好。
柏乐一回家就被关到自己房间里了,门被反锁,窗外有防盗栏杆,想越狱都没可能。
手机也被爸妈没收了,连电脑都没给他留,只给他留了一屋子的书,里面还有几本心理学书籍,什么伯恩斯情绪疗法、森田疗法、元认知系列。
柏乐都被逗笑了,合着爸妈这是把他当成神经病了。
柏乐很郁闷,他也算是半个高知家庭出身的人,爸妈都不是封建前朝遗民,对于同性恋是怎么回事应该比大众的认知要高一些。
可是为什么当他出柜以后,爸妈还是把他归类为病人,这合理么?
果然,人都是看别人看得明白,什么事到自己身上全完蛋。
任谁都一样。
邰玉树也好不到哪里去,跟柏乐的待遇是一样的。
他从柏乐离开那天起就躺在床上,一张被子盖住脸,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话也不说,饭也不吃,可把江萍给愁坏了。
两小孩被关了禁闭以后,四个家长又碰头了好几次,商量着这事儿该怎么办。
其实经过那次“六人会晤”后,两位妈妈的内心都有些松动了。
邰玉树和柏乐两小孩,论长相论品行自不必说,站在一起也是相配的。
而且都很有担当,也看得出是真的相爱。
这个社会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了,对于同性恋的接受度在渐渐变高,只要不是在公共场合过于粘腻,得到大众的接受不是那么难的事情,这条路也未必如他们这代人所认为的那样难以走通。
主要是母性心理作祟,都心疼儿子,眼看着两小孩被强行分开后,都颓得不行,心里也都跟着难受。
但是两个爸爸却很难说通。
邰为民还好,不接受,但也没有强烈反对,可柏志昌就差把“他们敢在一起就打断他们四条腿”这句话刻在脸上了。
几轮沟通都以失败告终。
江萍和董艳丽也没办法,只能接受暂时让他们强制分开的结果。
大年三十的夜晚,家家户户都传来欢声笑语,是一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而柏乐和邰玉树两个人却在经历着人生中少有的晦暗时刻。
孤独地被锁在房间里,安安静静,没有问候,没有祝福,陪伴他们的只有透过薄窗帘透进来的月与灯。
零点不到,外面就传来零星的鞭炮声,虽然市政禁烟花炮竹,但偶尔还是有人放。
守岁人的喧闹声,小孩儿的欢笑声,电视机里传来春晚的音乐声,间或响起的炮竹声,无一不在告诉全世界,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美好的日子将拉开序幕,旧岁很快离去,平凡的世人们,勇敢地去接受命运吧。
可在这热闹的尘世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角落是沉寂无望的。
柏乐坐在飘窗前,望着眼前的虚空发着呆。
邰玉树躺在床上,隐没在暗夜里的他,心里在默默地数着秒。
零点一到,他们在彼此的心里同时向对方送出自己的祝福:
——哥,新年快乐,我很想你。
——乐乐,新年快乐,宝宝,要开心,别难过。
心里满存的那些爱意,通过脑电波、生物电,消逝于无尽的空气中,却于冥冥中准确无误地传导至对方的心坎里。
——我爱你。
——我也爱你。
董艳丽在十二点零五分推开了柏乐卧室的门。
“乐乐,吃饺子么?”
扑鼻的香味传了过来,不讲道理地钻进了鼻孔里。
是他喜欢的三鲜虾仁馅儿。
柏乐一天都没吃东西,只喝了点水。
按道理闻到这股熟悉的味道,他应该饿了才对。
但是他没有。
才一天而已,下巴就明显尖了一些,董艳丽作为母亲,说不心疼那是不可能的。
“不吃的话就喝点牛奶,不然身体吃不消。”
柏乐没吭声,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
董艳丽放下碗筷,把牛奶吸管抽出来扎进小孔里,走到飘窗前,坐到了柏乐对面。
“乐乐,懂事一点,跟爸妈强硬到底是没用的,你也要体谅爸妈的心啊——”
她把吸管送到柏乐的嘴边,柏乐摇了摇头,一开口嗓子就很哑。
“妈,我喝不下。”
“那你想怎么样呢?”
董艳丽叹了口气,把牛奶放到柏乐旁边。
柏乐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母子两相对无言,对坐半天,谁也没再说话。
隔了好久,柏乐才转过头来问妈妈:“我这件事,真的会对爸爸评特教的事产生影响吗?”
董艳丽摸了下他的头,“别瞎想,他要是通不过就是自己不够格,跟你没关系。”
柏乐苦笑了一下,“别安慰我了,妈,如果没影响,爸不会那么生气的。”
“真的没什么大关系,你爸生气,除了不接受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以外,还因为这件事对他的名声和形象确实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他心理这关有些过不去……”
董艳丽顿了顿,又接着说:“这么多年以来,你爸爸一直很注意自己的言行,毕竟是做这个职业的,又是在重点中学教书,有时候你要传导给学生的,不仅仅只有知识,还有你的言行举止,你的谈吐,你的思想,身教永远大于言传,这个道理早就告诉过你了……”
柏乐点了点头,他明白。
“你要非说这件事对他申请特教有什么影响,那也就是在提交材料的时候可能会有人打小报告,觉得他家教失败有失师德,要么就是真的评下来了,也会有人嫉妒,在背后编排他,说他连自己儿子都管不好、在外面乱搞,人前还要装什么清高,说实话也不是什么大事,但也挺膈应人的……”
“我懂,毕竟老爸很在意他的师德形象,这么多年了也都做得很好,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他不可能不生气的。”
董艳丽揉了下他的头,“你知道就好,所以你也要理解你爸爸。”
柏乐点了点头。
他理解的。
可是理解又怎么样呢?
他爱邰玉树啊,他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这有错吗?
但有的时候现实就是这样无奈,哪怕都没错,凑在一起就错了,毫无道理可讲。
“妈,我真的没做过他们说的那些事,你信我吗?”柏乐转头,认真地看着妈妈的眼睛问道。
“信,我和你爸爸都信的,昨天也是这么说的,那都不是场面话,是真的相信你。我们的儿子是什么样,我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并不会因为别人说了什么而改变。”
柏乐轻叹了一口气,那就好。
隔了一会儿,董艳丽又问他:“到底是谁偷拍你们的照片,你心里有数么?”
柏乐“嗯”了一声,“大概能猜到。”
老妈点头,“邰玉树也说知道是谁,但是他没把名字说出来。”
“那我也不说。”
“你爸和邰叔叔已经找人在查了,当时是谁把那人放进来的,还委托人去查ip,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背后的人,如果你们都知道是谁的话就跟我们说说,这样他们查的时候也有的放矢,不然就相当于在茫茫人海里捞根针,目标太小,不容易查到,很耗费精力。”
“别查了,”柏乐摇了摇头,“我哥不说,那我也不说,他应该有自己的办法,让我们自己处理吧。”
老妈不置可否,“明天我跟他们说一声,至于他们两查不查,我也不干涉。”
过了好一会儿,柏乐才无奈地问老妈:“明明你们都是这么开明的家长,从小到大也没过度干涉过我什么事,除了成绩不好偶尔挨次打以外,你们都很尊重我的,为什么,妈,为什么我就不能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男生又怎么样,我喜欢不就得了?”
董艳丽没有解释,只是在柏乐的脸颊处摸了摸,“家长的心就是这样的,一边爱着,一边担忧着,一边在我们自己的边界内给予你们充分的自由,但在你们超出边界时又紧紧地收着锁链,一步也不敢放松,如果今天是别的家长来问我这件事该怎么办,我或许会劝他们看开一些,不如放手让孩子自己去过自己的日子,但你是我儿子啊,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你走上那样一条路?”
柏乐冷笑了一声,“什么路?同性恋这条路就注定是死路么?我只能说是咱们见识都太浅薄了……”
董艳丽也哽咽了,“这件事是否合理,咱们先不讨论了好吗?我知道我说的每一个道理你都有充分的理由去反驳,但同样,你也说服不了我和你爸,与其这样,那就先维持现状吧,谁也别试图去说服谁,以后的事……就边走边看吧……”
柏乐没说话,也不想再说话了。
强行争论确实是没用的,除了鸡飞狗跳、让彼此都受到伤害以外,问题本身依然得不到解决。
凑合过吧,反正寒假也没多久,等到开学了你们还能天天跟在我身边、阻止我和邰玉树见面么?
说不定日子一久也就能接受了,谁又知道呢……
这件事在两边家族内还没有传开。
大年夜当天,两边都没去亲戚家里过年,不少人打电话来问是怎么回事儿,两边家长都含糊其辞,说是有点急事不方便出门,也不让人上门拜年。
关系好的亲戚多问几句发现问不出原由,也就不给彼此添晦气,问候几句也就挂电话了。
关系不好的寒暄几句,也不会真的上门。
一个年过得冷冷清清,小孩儿被关禁闭,四个大人整天在客厅里唉声叹气。
真是令人难忘的一个春节。
年三十过了,四个家长几乎每天都要碰次面,一块儿商量着这事儿该怎么办。
后面几天,江萍也想开了,她大着胆子建议,要么就算了,随他们去吧,年轻人谈恋爱都是心血来潮一阵一阵的,说不定等他们热情消退自己就散了呢。
董艳丽想认同,但又不敢明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表态。
邰为民全程冷着脸不说话,也不明白他究竟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柏志昌则是坚决不同意。
有柏志昌这根红线拉着,其他三个人也没法多说什么,最终也只能集中在,这件事最后要怎么善后这个点上展开讨论。
查那个散布谣言的人还是要查的。
而最关键的就是这两小孩要怎么处理。
寒假就那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两个人还在同一所大学里读书,一开学想让他们不见面都不可能,都上大学了,总不可能还有家长跟在旁边伴读吧,那像什么样子。
但由着他们去,柏志昌也不愿意。
商量了整整一个星期,最终总算是有了结论……
初十这天,柏乐家里总算来人了。
是柏乐的一个高中同学。
门一打开,小男生就礼貌地跟董艳丽和柏志昌打招呼:“叔叔阿姨过年好——”
柏志昌虽然脸还是臭的,但总归不好在正月期间给客人添堵,于是也礼貌地点了点头,回了句“过年好”。
男生名叫应杰,柏乐爸妈对他有印象,但是不熟。
应杰进门后就左右看看,随后回头问董艳丽:“阿姨,柏乐没在家吗?”
柏乐妈顿了一下,说:“还在楼上睡觉呢,要么……我去叫他下来?”
说完她转头去看了眼柏志昌的脸色。
柏志昌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
应杰挺大方地说:“不用了,估计还没醒呢,我在家的时候也总是睡到中午才起来,整天挨我妈骂,要么我上楼去找他吧,刚好跟他在屋里聊会儿——”
董艳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
柏志昌依旧端坐在那里,没什么表情。
“……”董艳丽想了想,说:“小同学,你叫什么名字来的?阿姨记性不好,有点忘了——”
“我叫应杰,阿姨。”
“哦哦,应杰啊,你先坐下吃点水果,我上去看一眼柏乐醒没醒,这小孩睡相不太好,起床气也挺大的,我先去把他叫醒,省得他又乱发脾气。”
应杰大方地点了点头,“好,阿姨您去叫,我就在这等着就行。”
董艳丽应了一声,转身就要上楼,想了想,又退了回来,把桌上放着的牛奶和软果饮各拿了一盒,又拿了几块小面包这才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