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现世>第53章

  “好久不见,喻主编。”

  安德烈下意识地点开“回复”的界面, 想给索寻写回信,可是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又最终什么都没写。已经晚了, 他已经跟着德卡斯上了船——字面意义上的,一艘船。

  他们还停在码头边没有出发。除了他以外, 德卡斯还带了四五个女模特, 个个都是叫得上名字的咖,好像还有一个是演员, 但安德烈不认识, 她戴着一副遮住了半张脸的墨镜,一直掩在遮阳帽下,低着头沉默地玩手机。有两个女模特在兴奋地自拍——这条豪华游船连一个骨瓷的水果碟子都印着达诺尔的logo. 然后德卡斯懒洋洋地用英语对她们说:“到了亚拉蒙托宫可不能拍照, 亲爱的。”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地,在巴勒莫的某一个处私人岛屿上。安德烈根据自己听到的音瞎猜着拼写了两个词进行搜索,跳出来一大堆意大利语。他囫囵吞枣地看了一会儿,仍旧是毫无头绪。于是他添加了“达诺尔”作为关键词,手指在搜索页面翻了两下, 终于找出一条他看得明白的英文报道。

  亚拉蒙托宫, 达诺尔家族在巴勒莫的“度假屋”。

  德卡斯朝他走了过来, 安德烈不动声色地摁灭了手机屏幕。德卡斯一条多毛的手臂搭到了他的肩膀上, 汗渍渍的, 让安德烈有一种被怪兽的舌头舔了一口的不适感。

  “太热了,是吧?”德卡斯用法语跟他说,然后懒洋洋在他身边坐定了。

  安德烈:“还不开船吗?”

  “老家伙说人还没到齐。”德卡斯朝着老船长那边努了努嘴,“该死的意大利佬……”

  他骂骂咧咧的, 安德烈没接话, 端起面前那杯颜色鲜艳的鸡尾酒, 转头假装欣赏大海。

  西西里的海蓝得发绿,阳光太好,海面上洒了一层碎金,不戴着墨镜的话,几乎要把眼睛灼伤。石头建筑沿着岛上的山体往上修建,掩在一片青翠之中。悬崖上开着一家豪华酒店,昨天他和德卡斯从巴黎飞过来,就是在那里下榻——而这些女模特、女演员安德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反正没有跟他们一起。从码头可以看到临着港口的小市集,墙体是一种带着滤镜滤过的粉色,圆石铺出小路,还保留着不知道从哪个世纪传下来的风貌,人来人往,交汇着各种不同的语言,显得热闹非凡。

  安德烈镇定地看着眼前的景色,心里又想起刚才索寻给他的那封回信。

  他不知道德卡斯为什么会带他来意大利。消息来得非常突然,几乎是“通知”的口吻,而非询问他愿不愿意。安德烈昨晚来到酒店,看到还有这么多女模特一起来汇合,他就明白了,这又是德卡斯为某个大人物的“服务”。他现在已经明白了这种事到底是怎么运作的——首先必然会有某个“主人”,还有一些“客人”。时尚圈的人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最多的还是商人,政客。地点可能是在西西里的私人岛屿,也可能是在伦敦的高级会所,甚至有的时候就只是在私人飞机上。“主人”会联系德卡斯,让他来为“客人”服务,德卡斯就会带几个人去,有的时候是以“试镜”的名义,有的时候干脆什么名义都懒得假托,很多女模特心里其实是有数的。德卡斯总是会给她们拒绝的机会,承诺绝不会发生什么,他看起来是如此温和多礼,时常有人信以为真——有人相信真的可以拒绝他,而有人相信去了也不会发生什么。

  

  至于到底会发生什么,就是小报上的艳情编排,人们眼中流转的心照不宣的眼神,以及永远拿不到的证据的、风里的私语。

  安德烈在两个月前接到了一个记者的电话,声称要写一篇报道揭露德卡斯的恶行。他和记者见过一次,喝了一杯咖啡。可惜的是,这个记者手里的东西太少,也太薄弱了。他找不到直接愿意开口的受害者,她们大多被支付了天价的封口费,无法发声,而德卡斯从来不是直接的施暴人。安德烈非常谨慎,没有允许他在报道中以任何形式提到自己——如果真的会有这篇报道的话。

  那个记者坚持了一个月左右,一直在联系他。他在邮件中告诉安德烈,德卡斯还涉嫌人口贩卖。东欧和西伯利亚的很多家“模特培训机构”背后都是德卡斯的资金。通过和当地的政府合谋、国际中介的运转,德卡斯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把那些怀着超模梦想的女孩们买到了欧洲,但她们很少有人真正能够从事时尚行业,大部分都被经纪公司和中介公司抽干净了报酬,最后在异国他乡沦为妓|女……

  他好像能闻出某种“良心未泯”的味道,所以才这么一遍又一遍地追着安德烈磨,最后终于从他嘴里得到了一个名字。一个确定的受害者。但他没有能够从那个模特口中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东西,她被天价的封口费束缚,不能透露一个字,但她猜到了是谁把她的名字给了媒体。安德烈接到了一通愤怒不已的电话,她断然地和安德烈绝交,并且警告他,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嘴,德卡斯会来跟他谈谈的。

  安德烈分不清她只是威胁,还是真的已经付诸了行动。他没再联系这个女模特,也没再接过那个记者的电话。没有报道见刊,一切都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安德烈继续工作,到巴黎两年,直到现在,他才勉勉强强算是“混出来了”。他曾经作为招牌的“异族特征”在西方失去了优势,但好在他业务能力尚且过硬。安德烈从成年以后就一直在做这一行,无论是台步、还是在镜头下的表现力,都已经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和On Se Tutoi保持了多年的友谊,慢慢地,越来越多的品牌注意到了他。最忙的时候,安德烈上午还在巴黎走秀,下午就到了米兰。德卡斯这会儿才意识到了安德烈的能力,从今年开始,他明显和安德烈亲近了很多,给了他更多的资源,在媒体面前也总是不吝赞扬——上半年的时装周结束之后,安德烈被媒体称为“被重新发掘的珠宝”。当然,他猜这也是那个记者找上他的原因,他现在看起来就很像“德卡斯的人”。

  他们继续在船上等待,安德烈在心里组织着句子。他的法语已经非常流利,但每当他对自己要说的内容感到犹豫的时候,他就会开始对语言本身产生怀疑——阴阳性配合了吗?动词变位了吗?——然而还没等他说出口,德卡斯突然转过头,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精心美白过的牙齿整齐得让人心生不适。

  “你还记得让-米歇尔,是吧?”

  说实话安德烈已经忘了,这名字在法国就跟“张三李四”差不多:“哪个让-米歇尔?”

  德卡斯用指关节敲了敲杯子上达诺尔的logo:“让-米歇尔·本纳。”

  安德烈“哦”了一声,验证了刚才就有的猜测——这一次的“主人”确实是达诺尔。

  “是他?”

  “不是,”德卡斯朝安德烈挤了挤眼睛,“他外公。”

  “真的吗?”安德烈意外地挑高眉毛,墨镜顺着他的动作沿着鼻梁往下滑了滑,他从镜片上方看着德卡斯,已经没有了那种暗暗捏一把劲的紧张,只有调侃,“他竟然敢在他外公面前叫我过去?”

  “他外公老了。”德卡斯说得很简单,然后又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膀,“你毕竟是‘被重新发掘的珠宝’啊!也许他是想……你明白吧?”

  他笑起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猥琐。安德烈应和地跟着笑笑,把墨镜推上去,掩住了目光中的讽刺。

  达诺尔老爷子的影响力确实已经大不如前了,这些年他不断“口出狂言”,又是种族歧视又是性别歧视的,前几年还包庇一个设计师的过界行为,最后被指责“辱华”,造成了很多负面影响。为此,公司内部早就已经把他从一线的位置上逼退了下来,对外宣称他不再负责实际的行政业务。但毋庸置疑,他依然掌握着公司大部分的股权,达诺尔依然还是时尚圈硕果仅存的古老家族企业之一。

  至于本纳这个人,安德烈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还能怎么样呢?他无非是比当初稍微看得起他了一点而已。而安德烈现在还是没有资本去鄙夷本纳对他时隔多日之后的“另眼相待”,可能以后就更没有了——如果本纳真的继承了达诺尔的话。但他暂时放心了,看起来德卡斯并不知道他跟记者谈过,这也不是一场用心险恶的报复。然而安德烈的视线扫过那几个明显神色兴奋的女模特,心里还是紧了一把。她们看起来都太年轻了。安德烈现在只寄希望于达诺尔家的人和他们声称的那样,有一点贵族的风度。

  德卡斯在他旁边骂了一句脏话:“为什么还没开船!”

  安德烈耸了耸肩,表示无所谓。德卡斯站起来去找船长,两个人开始用意大利语对话。安德烈总觉得意大利语有一种易燃物的质感,像小时候吃过的那种跳跳糖,在舌头上炸得噼里啪啦的。然后他听见有人从码头上轻快地说了一句:“Ciao!”

  安德烈抬起头,第一眼没看见上船的是谁。身穿白色制服的船员正在帮他搬行李箱,安德烈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个子很高,快赶上他自己了。船长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欢呼:“终于来了!”然后船员提着箱子走开了,安德烈看清了上船的人。

  是亚裔。虽然他也戴着墨镜,肤色晒得很健康,但是脸部的轮廓还是清晰可辨。他穿着一件很休闲的花衬衫,戴了顶窄沿帽,浑身上下都充斥着一种松弛但有钱的感觉。大概三四十岁,具体的年纪看不出来。然后他摘下了墨镜,对着船上已经落座的人们说了两遖峯句意大利语。安德烈还是看着他,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德卡斯来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们快速地用意大利语交谈了几句。他们似乎也是第一次见面,但德卡斯很明显知道他是谁。不知道这个男人说了什么,德卡斯刚才等得不耐烦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船终于开了,这个男人重新带上墨镜,坐到了安德烈面前,服务生立刻递上了早就冰镇好的饮料。

  “Ciao.”他又跟安德烈打了个招呼,伸出手来想跟他握一握,“Arthur Griffith.” 他自我介绍。

  安德烈微微愣了一下。他不记得自己了,当然。当年他在北京的时候,安德烈只是一个藉藉无名的小模特,第一次得到拍Bridge内页的机会。

  喻闻若的手还伸着,有些意外地看着眼前没什么反应的白人模特。然后安德烈伸出手握住了他的,笑了一声。

  “好久不见,喻主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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