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都市情感>现世>第42章

  “我就想拍电影。”

  安德烈又撑起平板, 动作非常标准,运动背心荡下来,露出大片的胸口。他撑了半分钟, 索寻就在旁边呆呆地坐了半分钟。然后安德烈松下来,对索寻说:“你到我背上来。”

  索寻愣了一下:“啊?”

  “加点重量, ”安德烈说, “这么练没劲儿。”

  索寻爬起来,两只手都摁到安德烈身上, 力道还挺大, 直接把安德烈摁趴下了。安德烈一下子笑出来,弄得索寻怪莫名其妙的:“干嘛?”

  “你是不是就想揍我?”

  索寻“嗯”了一声:“让你发现了。”

  安德烈只好指挥得再具体一点:“你上来,我背着你俯卧撑, 懂了吗?”

  索寻便岔开腿,往他腰上一骑。安德烈顿感无语,趴在瑜伽垫上,笑得浑身都抖。

  “你这样撑得起来吗?”索寻伸手把着他的腰,感觉细得有点儿危险, 特别担心地问他, “腰不会受伤吧?”

  “当然会!”安德烈别扭地拧过身子, 越过自己的肩膀看这活宝, “你趴下来, 贴我背上。”

  索寻便“哦”了一声,总算明白安德烈要他干嘛了。他乖乖地趴下来,整个人像张饼一样贴在了安德烈背上:“这样?”

  安德烈没说话,直接做了个俯卧撑, 索寻吓了一跳, 手一下环住了他的胸口, 两边膝盖抵着地,自己把自己撑住了。安德烈停下来,又道:“腿也挂上来。”

  “啊?”索寻觉得这简直是在练他,但还是别别扭扭地把腿也放到了安德烈身上。安德烈的体温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传递到他身上,一动就能感觉他浑身的肌肉是如何绷紧、如何发力。索寻好歹是一个大男人,但安德烈还是稳稳地背着他撑了起来,然后匀速地伏下去,看起来非常轻松。

  索寻的手环着他,突然问:“为什么呀?”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开个小面馆?”

  “哦,那个……是因为……”安德烈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小时候老逃学……街上有个……有个开面馆的大伯……经常请我吃面……”

  他停了停,伏在瑜伽垫上把话说完:“可能看我长得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新奇吧。我没钱,他也不问我要。那会儿觉得他就是最自在的人,不用上学,不用上班,也没人管。守着面馆,一天天的没烦恼。”

  索寻听笑了:“不可能真的没烦恼。”

  “是。那会儿小……”安德烈又撑起来,“不懂嘛。”

  “那你还想现在开面馆?”

  “不开面馆也行。随便卖点儿什么,能糊口就行。”

  索寻便道:“小地方,还没人认识你,更没办法糊口了,说不定还有地头蛇来砸你的店。”

  安德烈趴下来,也不知道是让索寻的体重压的还是被他说的现实压垮的,无奈地笑起来。笑声直接从他的身体里传到索寻的胸膛,好像是他自己在笑。索寻没动,从他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又讲:“这种话展言说说就算了,你走到街上又没人认得出来,跑什么?”

  安德烈把手垫在脸下面,趴在地上调整呼吸。其实索寻这样贴着他有点热,但是安德烈什么都没说。索寻自以为控制得不错,其实不满得都快要溢出来。他最近非常……“黏人”,安德烈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大概就是从《粉鬂》上映遇到那些事开始。当初那个非要把情侣不情侣的界限分明之类的话如今也不怎么听见他说了。索寻压力很大,最大的情绪源就是《粉鬂》收获的差评——他本来真的对这个片子寄予了厚望,想到可能不会很卖座,但当大量的“不知所云”“自以为是”“拍得稀烂”这样的评价蜂拥而至的时候,索寻的精神也扛不住。有天晚上安德烈睡在索寻房间里没走,感觉索寻一晚上就没睡踏实,好几次突然惊醒,也没醒透,下意识的动作是往他怀里钻。然后安德烈就开始天天睡索寻那里了,名义上是管着他睡觉,不然他又是一整宿一整宿地睡不着——关键他也不是忙着写剧本才不睡觉,就是自虐似的,一遍一遍搜《粉鬂》的影评。嘴上说着要写《隔都》的剧本,但好几天动不了几个字,于是情绪就更糟糕、更睡不着。安德烈不跟他讲道理,到点了就没收手机,摁着他睡觉。要是还不肯睡,就是在床上颠来倒去地折腾——效果显著,这两天索寻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

  安德烈勾了勾嘴角,在索寻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了一点笑意。

  “随便说说的,啊可能呀?”他又学索寻说话的腔调,“就跟上班的人想辞职去大理开客栈一样的。”

  他连巴黎都不去了。经纪人催了几遍,跟巴黎那边谈好了工作的,再不动身,就要换人去走秀了。但安德烈就那句话,“走不开”。“对,三天也走不开。”

  索寻就没再说什么,好一会儿,下巴磕在他肩上,问他:“不练了?”

  “累了。”

  索寻就想从他身上起来,但是安德烈扣住了他的手,拉了一下,仍旧保持着贴在一起的姿势。

  “你呢?”安德烈问他,“不拍电影的话,想做什么?”

  索寻趴在他背上,愣是让他问住了。

  说实话,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不拍电影的话,其实选择也挺多的,不过肯定还是在相关的行业里。索寻现在基本不用再为了生计发愁,当然,要在上海靠自己买套房还是奢望,父母存着给他买房结婚的钱也都已经被他拿去拍电影花掉了,但反正索寻的人生计划里也没有“结婚”这一条。

  于是他想了半天,还是回答安德烈:“我就想拍电影。”

  安德烈笑了,对他的回答完全不意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只道:“多好。”

  他是“多好”了,索寻反倒一阵悲从中来。他长久没有声音,安德烈困惑地动了一下,换来的却是索寻更紧的拥抱。安德烈愣了一会儿,突然感觉到背上有一股濡湿的潮意。安德烈就没再动,轻声问:“热呀?”

  “嗯。”

  安德烈拱了一下肩膀:“怎么啦?”

  索寻在安德烈背上蹭了一下,这下安德烈确定他掉眼泪了。但索寻的声音一点没有异样,说:“但我现在不知道以后有没有电影能拍了。”

  “哪能就没电影拍了?”安德烈说,“《粉鬂》好歹是拿了奖的……”

  “一个破青年奖。”

  “哎哟!”安德烈都笑了,“刚捧回来的时候叫人家‘人生首奖’,才多久,现在叫人家‘破青年奖’,你好渣啊——啊!”

  索寻张嘴就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安德烈笑得贱兮兮的,索寻双手撑在安德烈身体两边,又往上一点,咬在他脖子里,非常用力。安德烈求饶了:“别别别……我明天有拍摄!”索寻这才松了口,安德烈干脆翻了个身过来,两只手臂一展,把人牢牢地圈在了怀里。索寻的脸颊贴在他胸口,听见他的心跳平稳地传进耳朵里。

  “肯定有电影给你拍。”安德烈轻声说,“你还有老师、同学、赵哥,再不济,还有……”他顿了顿,有点儿不太情愿地说,“展言。对吧?那么多资源,总有项目会找你的,一步一步来嘛,积累到后面,你想拍什么就能拍什么了。”

  “我知道。”索寻的声音很闷。安德烈讲的是实情,慢慢来,至少以后做个行业标准线以内的导演,混一口饭吃,是没问题的。但是没有人在梦想的时候会说,“我只要做个行业中的中庸之才就够了”,没有一个人,会在填写那张志愿表的时候,想的是“混口饭吃就行”。索寻还记得学生时代的野心,他就是带着“中国电影舍我其谁”的自大和决心扛起摄影机的。《粉鬂》杀青之后,索寻跟焦明辉谈过一次,老师劝他人还是不能锋芒太盛,庸才往往有庸才的一口饭吃,恃才傲物的人反而多半没有好下场。也正是老师这番话,让索寻在处事上做了很多“圆滑”的改变。后来《粉鬂》没完没了地要改,老师又劝,大家都是“带着镣铐跳舞”,要沉住气,以待来日。然而《粉鬂》的审核虽然拖了很长时间,但到底还是每次都会给明确的意见;焦明辉自己的新片却是已经杀青快三年了,电影局还是不给回音,焦明辉连哪里犯了忌讳都不知道。索寻接了《隔都》这个项目以后,反而越来越怀疑,这种妥协是否有个底线。

  索寻支起脖子,皱着眉头看安德烈:“我就是在想,万一头低着低着,就把心气磨没了;这镣铐带着带着,有一天会不会再也不会跳舞了?”

  安德烈眨了眨眼睛,没办法回答他,最后只是笑,半是调侃,半是赞叹似的:“原来你是奔着名垂影史来的呀?”

  “不是!”索寻有点儿暴躁地锤地,“那至少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尽力,再说我不行,我认!现在这样,我……我憋屈!”

  安德烈算是听明白了,索寻还是过不去《粉鬂》那些差评的坎儿,就觉得要是当初没那么一改再改,不至于此。但是憋屈也没办法,安德烈只能给他把话题岔开:“明天还要去开会吗?”

  索寻“嗯”了一声,又趴下来,还是窝在他怀里。安德烈其实让他压得有点呼吸不畅了,但是屏着气忍着,听见他说:“总要有个结果。”

  “那你……”安德烈换了下气,“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尤总跟他私底下聊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电影最后还是你来拍的嘛,最后细节怎么把控,还是你说了算的,这里面还是有很多操作空间嘛。唐老师这边想办法糊弄过去就行了……在社会上做事,重要的是最后能“成事”,而不是争一时意气。

  越想越憋屈。索寻恨恨地骂了句“草”,终于从安德烈身上起来了。安德烈无声地吸进去一口长气,揉了揉自己的肋骨。索寻抓起遥控器把空调打开,头也没回地问安德烈:“晚上吃什么?”

  安德烈还在揉肋骨:“你不是不吃吗?”

  要不还是少吃一点吧!

  索寻回过头来,几近咬牙切齿地看了他一眼,安德烈赶紧坐起来,乖乖地把手举高,像一个投降的姿势:“都吃,都吃。你点什么我都陪你吃……”

  索寻记得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冒烤鸭。记忆用一种非常奇怪的方式运作,他还记得外卖里送了一张积分卡,每消费一次就会印一只小鸭子在上面,他和安德烈还讨论了很久如果是点外卖的话这个积分怎么印,最后发现仅限堂食。安德烈不喜欢吃鸭子,觉得鸭皮下面一层油脂太肥腻。索寻记得自己说,“那完了,法国人可爱吃鸭子了。”安德烈也只是露出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对他“哦”了一声,不接这个话茬——索寻现在知道是为什么了。然后他们在家看了场电影,哪一部电影反而记不清了,反正肯定是索寻挑的,安德烈在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话语权,不过时间长了,索寻也知道他爱看什么样的电影了。很丢脸的是那天先看睡着的那个人竟然是索寻自己,但他拒绝相信是安德烈把他抱回的房间——安德烈的体脂再低,浑身就那么点肉,再练也得讲点基本法吧?但他同样拒绝了安德烈要再把他抱起来一次证明自己的要求。那是第二天早上的事,安德烈要出门去拍摄了,索寻的会议在下午。所以他抽了一点时间,又把《隔都》的剧本填充了一点内容。

  然而下午的会上多了一个人。他到得很迟,但是他一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尤总还把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唐老师则是一脸的得意。那人打着官腔,笑眯眯地说:“听说讨论得很热烈嘛,我来听听年轻人的想法。”

  他说这个话的时候,目光直接就盯着索寻看。很显然,就是来听他这个“年轻人”的想法的。

  索寻不傻,他适时地保持了沉默。但这份沉默似乎给了唐老师更多得寸进尺的空间,他甚至想干脆把犹太年轻人的那条线也改了,就改成他和中国人民联手抗日,多好,多有教育意义。自杀干什么呢?一点都没有正能量。

  那个迟到的人没有坐在尤总给他让的主座,添了张椅子,坐在一边。但他坐得挺胸叠肚,摊手摊脚,尤总则正襟危坐,几乎要缩成一团。唐老师说完了,他便笑了笑,清清嗓子,道:“想法呢,都是很珍贵的,我们开会,就是要各抒己见嘛。但是呢,我简单提几点基本原则哈。”

  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没人敢应声。

  “我们拍电影,首先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要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其次呢,要坚持守正创新,要,这个……正确把握电影意识形态属性,要把社会效益放在第一位,这个是我们工作的重中之重……”

  真有意思。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索寻甚至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样貌了,这些毫无意义的字眼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索寻的记忆里。他至今也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有些身份的人进场,甚至都不需要介绍自己,如果你没有认出来,那就说明你的级别不够。这也是索寻后来才知道的事。在那个当下,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什么,而且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安德烈,想起一个久远的周末,他们走在街头,辩论索科洛夫的电影。那个时候他觉得安德烈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不懂电影的人。

  然后他打断了那个人的喋喋不休,没记错的话,就在“电影首先要为人民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后面。

  “不。”索寻说,“电影首先要讲好一个故事。”

  所有人都在看他,所有人都没有表情。那种模模糊糊的意识就在这种尖锐的安静里变成了一个清晰的认知。结束了。